我們身處在一個已經無法回頭的世界。那些被視其理所當然的,未盡然是合理存在,唯訓勉自己拒絕傲慢,確保自我,才能在知識的追求與思想辯證上讓作為賤民的我們可以安穩地實踐民主,繼續與這塊島嶼共存,成為台灣人。
吳叡人教授在政治學領域無疑是非常重要的當代研究者,真誠待以知識,不遜積極的求真態度,受其時而激情,時而悲憫的文字靈巧地包裝成了一個任一對台灣這個國家獨立之日抱有期待的信仰者,難以抗拒的潘朵拉盒子。無法抑制慾望貿然觸發後得面對的,將是思想受到徹底啟示,使你我對國際政局的悲觀認知所衍生之恐懼。然而正如吳教授與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副主席間的對談,副主席訓勉吳教授千萬別遺忘被遺留在盒子內等待飛出的將會是希望一句,我們不能不期待,是因為除了不朝著這個明確方向邁進的話,再也別無其他籌碼值得我們浪費怨懟既定時局。
《受困的思想》有幾篇特別動容且深受啟發的文章,是我誠摯想推薦給所有有緣讀到這篇心得分享的讀者、那些一樣企望總有一日,台灣能以國之姿與他國對等交流的你。
〈臺灣後殖民論綱〉順著歷史脈絡分析幾項構成台灣應先處理的基礎問題:「誰」是台灣人?台灣連續不斷的受殖民事實如何形塑「反殖民特性」?在不可逆的歷史事實及天生地緣政治作為左右命運的因素之上,台灣與周圍列強是合作?是抵抗?在這篇文章,我順利大抵建立同為殖民母國與殖民地關係,為什麼台灣願意親日且反中的弔詭現象。或許對已經在這塊領域耕耘出成果的朋友來說,這是即為粗淺的生澀問題,然而順著我的學習及生長脈絡來看,台灣到底就是一個多元,以自由為圭臬的民主國家,我既對兩蔣執政歷史感到遙遠,更是處在台灣人民積極援助311大地震捐款於日最多的年代,我所受到的教育告訴我:曾經那些為了殖民而殘殺當地住民的行徑是暴虐的,卻因為過於久遠,使我們能以更客觀理性的態度用「解讀歷史」的形式回顧過去,故,當我讀著這篇論綱時,我的心情是複雜卻趨於踏實的。我們都應該知道,不管撕裂什麼,無助於事態受到補償眷顧,只會重複歷史,重複那些我們早已體認到存在於大腦中的歷史回憶。當我在閱讀《受困的思想》時,這種心情反覆作祟著,就好像已經作古的靈魂正在耳邊鼓譟,嘲笑我的無知,卻也任我一昧地想像:其實祂們也祝福著在他們往後的台灣子民朝順遂之路平步。
吳叡人教授另一篇〈賤民宣言〉可謂經典中的經典,精煉的筆觸毫無保留底戳破了台灣人亟欲想迴避的真相,亦即「我們是賤民」的事實。該文起初從同事口中耳聞,那時我對自許「賤民」一詞滿是不可置信,絲毫無法理解作者的腦袋是不是喪失了作為人必須守護的尊嚴,又該何以這般作賤自己?然而,參透〈賤民宣言〉,穿梭於過度澄澈的字裡行間,作為賤民必為事實,而我們都該以身為賤民為動力來源,進而解放國際對台灣的忽視。大抵來說,成為「台灣」就是倒霉,作為「台灣人」的我們更是賤,一旁住著虎視眈眈的帝國強權,又處在戰略要地,在這場每個東北亞國家都漸漸走向民族國家的潮流中,台灣連被當「國」的入場門票都拿不到。這就是台灣,我們的台灣。而你我作為台灣人(事實上你有選擇,只是你不想或沒辦法拋棄),無法在國際政治角力間展露頭角,吳教授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歷史遺緒中找回真相,很多,不管是從原住民角度、從漢人角度、從客家人角度,從任一只要是住在台灣居民的角度都好,去懷疑、去討論、去爭辯、去爬梳成立這個國必須費盡的知識準備,是我們作為台灣人,「貴」為賤民責無旁貸的使命。
除這兩篇以外,我最感動的是吳教授寫給他的恩師Anderson的問候信。從吳教授的角度審視這段關係,兩人在學術上的交流昇華的情誼純粹地令人垂涎,這讓我想起鍾旻瑞在《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其一短篇中提到:「人的年齡可以用乘法計算嗎?十八歲的人,會是九歲的人的兩倍成熟嗎?」學海無涯,知識無量,謙卑地學習是作為研究者固守本分,我對吳教授的仰望,正如他對BenedictAnderson的景仰。深陷於台灣處在國際政治上,任何一點希望都是那麼渺茫,即使Anderson提出「站在奧林帕斯山上思考」以更宏觀的角度回望台灣,那豈不是更得出台灣始終受到中國糾纏不放的無望事實嗎?吳教授信箋透所流露的氣餒與不時的自我勉勵,在在使我深切地感受著求知者必須有比常人更強韌的精神,才不至於被現實擊垮、被理想異變的絕望給反噬。
讀《受困的思想》是感動的、是啟發的、是振奮的,更是自慚形穢的。深受影響的我氣餒地認為自己仍未有足夠多勇氣可以抵抗質疑,甚至可能被人輕易地抹煞相信。可是我又無法不去為那些被我視為真理的論述發聲力挺。被過度簡化的世界使得討論可能不再,明明有思考能力,可進行對談的人們自主放棄這些與生俱來的能力,自動退回上古時代窩居洞穴,進而嘲笑書裡的論調是「理想」,與「遙不可及」掛鉤沒有到來的一天,然而這樣就是聰明?這樣就是明哲保身?到底不過是不戰而逃的膽小宣言。既然身處在這結構底下揮之不去的悲劇內,作為弱者的我們至少不該連僅有的良善都失去,相信「我們都是自身歷史美麗與殘缺的產物」,並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