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有幾回腳踏實地活著的時候?
《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實在勾起我太多太多童年種種見聞,幾乎使我把整個自己,全部交付給了故事。建構在無論多少成分為虛構的劇情下,針對瓦斯業的描述,說的淨是這些年來我的所見所聞。我對這本書有絕對的共鳴,像是為了規避消防單位檢查,看著大人們在瓦斯桶上動的「小把戲」,強迫接受其他店家的空桶,為了節省開銷,不得不重新油漆覆蓋其他店家名,還有送瓦斯送到帶一袋一袋新鮮蔬果回來(希望不是用來取代瓦斯錢)⋯⋯我不全然是瓦斯行養大的孩子,主要是我舅舅們負責。偶爾會因為家庭聚會,以瓦斯行作為據點,便對這個產業有了概念。灰色漆料包覆桶身,仍會因為類轉動方向盤的搬運方式,撞到另一個空瓦斯桶而發出巨響。檢查不慎殘留桶內的無色無味使危機環伺,顯然這並不是個適合孩子長大的地方。不可置否,與骯髒劃上等號的瓦斯行確實拉拔了舅舅們的五個兒女成人。
《卡西》裡發生的諸多情節,都讓我感到久違的念舊。角色們無一不親切,包含:羞澀正值青春期少女、受不了誘惑意圖外遇的已婚婦女、畏懼逐漸衰老的身體無法再承受重物摧殘,對未來逐漸感到走投無路的中年男子、樂天率真的年輕人、以傳遞八卦為天命的鄰家婦女。彼此間互動使其充滿血肉,彷彿當中的任一角色就是你我日常喊得出名字的大舅媽、隔壁賣中藥嬸婆一樣,備感親切。以順時敘事手法逐一道出角色人生際遇,以及安排率先在第一章讓眾角色登場,對讀者來說閱讀上相對友善——至少大抵對角色關係都有基本概念。而瓦斯行自然成為凝聚各故事的中心,角色遇見的危機最終仍會與瓦斯買賣扯上關係。
將鏡頭聚焦於三間瓦斯行,彼此在同業競爭中又巧妙地維持共存模式。作為外來者也是之中最菜的陳卡西、三者中年紀最長的王子健(王子)、繼承岳父事業也是宜蘭同行中,店面最具規模的林圖竇(土豆),在彼此相識的前提下,受到各自謀生遇到困境,交織出一本非常富有人情味的小說。而作為讀者的我們,透過主視角卡西,以嶄新眼界引領我們建構大至宜蘭,小則員山的生活環境會是何種光景。
作者郝妮爾本身即是瓦斯行長大的孩子,我們可一同透過她的生命經驗,精準地建構經營瓦斯行諸多甘苦談。歸類於藍領階級的瓦斯行以消磨體力為籌碼,年紀增長必然為從事這一行的致命傷。殘留身上的疤痕,過度使用造成而產生的後遺症,逐一反應在自以為還能耗損的肉體,是這份工作最為人心酸的部分。我們都曾經歷過過度介意他人輿論的青春期時代,一但被同儕知悉家裡經營瓦斯行,總會害怕淪為笑柄。故事中便巧妙以父親受宜蘭潮濕氣候,悶出的香港腳獨有味道形容為「父親的味道」帶出女兒最堪憂的事被迫公開,不敢設想如何在同儕面前抬起頭劇情,反映出該行業受刻板印象左右,終究脫離不了受人小看的窘境。這讓我憶起小時候,坐上舅舅的瓦斯車,一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撲鼻而來的即是一股混雜泥塵與汗味,整體來說稱不上好聞的味道。那是舅舅的味道,正如書中女兒提及「父親的味道」是類似的。我無法矯情地宣告我喜歡這股味道,但如果不是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它無法是我自省我是怎樣大家庭長大的孩子,這是我的生長背景,也是使我成為這樣的我的一片拼圖。
不僅能掌握角色的靈活性,針對女性角色應具典型女性特質,作者也表現地十分精準。男性角色不經意舉止,在女性大腦容易被解釋成另種意思,家務分配總全權落在女性肩上主責,屬於個人的怨懟最終會在家庭生活中被消失,甚至早期嬰孩交易慣習,是女兒是兒子,也受性別左右讓渡意願。整體來說,女性面臨困境在諸多作品中早已屢見不鮮,即使在這調性輕鬆的故事裡,哀悽是被淡化,也具體建構出常見的台灣八九零年代風貌。對等地,正因共同打造為謀生而塑成的家庭,感情的考量不如現代來的重要。多半是牽制於上一代的建議,抑或無路可退的情勢下而締結的婚姻關係。縱使如此,當中蘊含的幾分情感曾經存在是事實,隨時間洗鍊最後殘留的愛意又該何以維持下去,是多半家庭夫妻間常見的問題。《卡西》讓我另一喜歡的地方則是在於,以含蓄樸實的文筆,迴避濫情地傳達給讀者。
使我深刻的是王子與妻在忙亂的事業中憶起初次見面,隨之而來的珍貴悸動彷彿再次活化了將死的愛。妻子始終認為自己不是好人,作為全是基於證明自己不是個乖順的女性。在他人眼裡的種種作為卻成為勇敢的正義伸張。時至今日,無法免於糟糠日子凌虐的妻沈醉於炫耀兒女,炫耀仍可以用頭家娘的頭銜呼風喚雨,事實上,愈是把自己說得多幸福,只更顯得空泛。妻怎麼不知道?但也正因為妻知道時光帶走的不僅是外顯的容貌青春,她愈是想緊握些什麼時,總是表現一副大男人的王子忽然立體了起來。歲月與現實稀釋掉了相愛的初衷,兩人或許都難以回想起當時答應交往的那份悸動是什麼。終歸日漸長大的孩子與眼下的瓦斯行,都是他們一起生活過的見證。那種與偉大扯不上邊的故事,積累出的感動,更是深深地、著實地,打入我的內心。
「職業不分貴賤」是郝妮爾在後記中深刻把持的信念。特別是被出賣勞力工作的家庭拉拔大的孩子,更是能萬分體會這句話的真意。瓦斯用途何其多,燒水煮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它在家中存在低調到不能再低調,在電熱水器尚未盛行的年代,模糊的記憶裡,我們只能想起瑣碎陌生男子渾身骯髒,扛著顯然可以壓死一個小孩的灰色鐵桶從後門進入的畫面。難聞的體味,以及畏懼組裝時,那「ㄅㄛ」一聲代表氣體外洩,可能引發的火災而被父母勸誡遠離,在在讓年紀尚幼的孩童們難以對運送瓦斯這門行業有太多正面印象。然而,誰能想過終有一天,瓦斯行也可以成為眾人目光,成為小說的主角。之於我而言,對這本書有過度主觀的正面評價不免於童年回憶的喚起。這是一份物理上、心靈上皆腳踏實地的工作。
這份腳踏實地是日復一日的不變累積出的巨大,它成就新的生命,取而代之的犧牲是上一代的健康與青春,不該是根據教條式的孝順逼迫兒女意識到父母的偉大,學位愈高回頭只看得見父母的顢頇,若是因此被自負迷惘了往昔生活的快樂,是不是這樣的人才是腳踩窟窿最為不切實際的人?
這些話,我是在說給我自己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