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有句老話,叫做「養生」,意思是人全面的發展自己的生命,並盡量保護它的完整,不受損傷。不過,我們要怎麼達到這個目標呢?這就牽涉到人的身體的運作方式,在不同的「機制」間轉換的問題。「機制」是法國學界研究「身體」時常用的一個術語;簡單來說,我們身體的能源就像是一個發電機,根據不同的轉速、有沒有上機油、機體的耗損等等因素,會有各式各樣不同的運轉方式。基本上,這個運轉模式也就是法文中所說的「機制」(régime)。
一般來說,如果機制運轉的越良好,身體會有更大的效能、更少的耗損,這兩者又常常是有關的。想想看:當我們能用最省力的方法完成一件事時,身體不就不會受到太多的勞累和損害嗎?那我們探討如何從一種比較疲累的機制,轉換成良好運轉的機制似乎就不僅僅是空談,並且還與我們生命的保存習習相關。但是,機制運轉的好不好,不只和個人如何管控自己的身心健康有關,也會受到外在的政治、經濟狀況所影響。比如說:要是我們在公司的政策下一天工作23小時,一個月無休;那我想即使我們的自我管理做得再好,身體恐怕也承受不住。所以,人對自己身心的治理(機制),常常也須要與外在的治理機制(像是公司、國家等等)互相協調,才能夠適切的保存自己的生命。
那麼,我們可以怎麼做呢?怎麼在自己與社會的運作機制之間,取得比較好的協調?社會的運作情勢這麼複雜、又有非常龐大的壓力,孤立、個別的我們要怎麼站立得穩,而不僅僅是被捲入,被吹得連根拔起呢?
1.
讓我們先從葛浩南(Romain Graziani)談起。
葛浩南很喜歡《莊子》「庖丁解牛」這個小故事;他用這個故事來說明:人或許可以怎麼樣遊走在不同的身分之間,在種種的束縛中,取回自己的活力與從容。庖丁是魏國宮殿的一個廚師,平日的工作就是切割牛的身體,以供祭神之用。不過當然,獻祭給神明的並不是庖丁,而是國君、貴族等「雇用庖丁的人」。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庖丁身上背負著多層外在關係的包袱:政治的、宗教的、技術的。他一方面是國君所聘用的,在那個王制時代,庖丁除了經濟來源之外,甚至連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國君手中;宗教上他從屬於被祭祀的神明,因為要是沒有祭祀儀式,也不會有庖丁正在執行的切肉工作。至於複雜的牛體結構,也是庖丁不得不持續面對的難題;使他在即使工作已經如此不斷重複又無趣的情況下,還必須想著如何避免各種大大小小的失誤。
在這麼多的限制下,重複又過著了無生趣的一天。庖丁還能怎麼做呢?為了透氣,為了在貧乏與疲憊的生活之中,再取得一點點活力?
庖丁為文惠君解一頭牛。他或手觸牛體,或是以肩膀頂住牛軀,或是雙腿立地用膝蓋抵住牛身,都只聽嘩嘩的聲響。他有節奏的揮動牛刀,只聽陣陣霍然的聲音,彷彿是在跳著古老的「桑林舞」或是在鼓奏著「經首曲」。
庖丁放下刀回答說:「您的臣僕我所喜好的不是技術,而是事物之運作。」
庖丁想要證明,自己並不只是某種技術的執行人、一個可以被另一個員工取代的存在而已;實際上,他是用自己的雙眼與行動,見證了某些須要投入、值得投入的東西。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對於「廚藝」這件事,庖丁的視角與一般人的視角,有所不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或者我們說工作的邏輯、雇傭的邏輯而言,「工作」(廚藝)當然是為了達成雇主的要求。君王對庖丁的工作有兩個需求:一方面需要庖丁所切割的牛來祭神;一方面則要在祭祀結束後吃掉烤過的牛肉。總之,在雇主看來,庖丁的廚藝只不過是個「過程」;廚藝的用處,只取決於能不能滿足雇主的需求。但《莊子》/庖丁本人卻不這麼看。庖丁說:切割牛肉對他來說不只是技術,而且是,他認識事物的方法。
雇主的需求,像是「祭祀」、「食用」等等,都是在廚藝「之後」才發生的事。庖丁則聚焦在切割牛肉這個行為本身。這個假裝忘記由別人(老闆)所設定的「目的」,把關注點放回自己的感受本身,才是在工作的限制中,取回活力的開始。
2.
庖丁說:
我剛開始做這一行的時候,滿眼所見都是一整頭牛。三年以後,所看到的就只是一些部分而已。而到了現在,我只用心神就可以與牛相遇,不須要再用眼睛看了。我的感官知覺已經都不再介入,精神只按它自己的願望行動,自然就依照牛的肌理而行。我的刀在切割的時候,只是跟從它所遇到的間隔縫隙,不會碰觸到血管、經絡、骨肉,更不用說骨頭本身了。
「間隔縫隙」是一個意義豐富的詞。當我們慢慢熟悉一件事情的時候,才會找到一個關鍵點、找到這個可以施力的「間隔縫隙」。就像庖丁一開始看到牛的時候,只能看到一整頭牛;但在熟悉與自我訓練之後,卻可以從牛肌理中的縫隙去切割,把整頭牛一步步分解,從而省下不少力氣。
我們前面有說過:庖丁受制於經濟上的、宗教上的、技術上的種種不同限制。那我們須要問:他要怎麼樣在這些限制中,還能保持自己的活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批評呢?葛浩南的想法是:庖丁和我們雖然處在各種不同的身分、不同的限制之下;但是在限制與限制之間,也存在著「縫隙」。這是什麼意思呢?意思是:在種種重疊的社會期待中,有一種脫困的可能、一種不完全按照社會期待而行動的可能性,就在這個當下已經執行的行動之中。
庖丁的工作,重疊了政治、經濟、宗教、技術等等許多領域的包袱,這些領域總是希望庖丁的工作,能夠導致一個一開始就預先設定好的,但是與庖丁本人沒什麼關係的「目的」。像是雇主的食用、牛肉的祭祀用和肉切割得好不好等等。不過,這些不同的領域,卻都交會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庖丁切割牛肉「這一件事」本身。如果庖丁回到「切割牛肉」這一件事本身,那麼他就有可能從種種社會期待和僵化的重複中解脫出來,取回自己的活力與獨立。怎麼說呢?為什麼《莊子》會這樣認為?
3.
我們可以回過頭來,想想我們的身體是怎麼樣運作的:總是需要各式各樣的交換,像是進食、呼吸、血液流動等等。當某些交換的過程被中斷,像是空腹很久沒有東西可以吃、呼吸或血液流動不順暢等等,人的身體就會走向緊急狀況,甚至死亡。因此,「養生」追求的一個大目標,就是讓身體能夠自然、並且順暢的運轉,導致健康。
問題是:要怎麼達成這個目標呢?血液在血管裡流動,呼吸在口鼻之間交換;我們好像會發現:總是需要一個通道、一條路徑,一個能夠運轉、迴旋的空間,才能夠維持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需要一些「間隔縫隙」才能夠運作。
基於這些想法,我們再來看看庖丁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說:「我只用心神就可以與牛相遇,不須要再用眼睛看了。我的感官知覺已經都不再介入,精神只按它自己的願望行動,自然就依照牛的肌理而行。」這裡我們可以這樣想,感官知覺與精神之間的不同,是在於感官知覺只限定在一個器官所發揮的功能,像是眼睛的「看」、耳朵的「聽」等等。而「精神」是指我們自己的生命、整個我們的生命。很多時候,我們只把自己廣闊的生命,侷限在一個方面上;像是特化了某些器官的功能,而忽視了整個身體的協調等等。但其實,我們的身體有一些條件,像是呼吸、血液的流動總是影響了整個身體,並且是生命要持續下去所必需的。那麼,我們鍛鍊得到這一部份嗎?作為整個生命最基礎條件的流動與交換?
在《莊子》看來,「庖丁解牛」的技術,就是藉著追索牛的骨骼肌理結構,來鍛鍊自己的眼、手、身、心合而為一,並且讓自己的肢體不限定在已經定型的功能之中,而是能夠和整個身體一起和平、協調的一起運作。要是這樣子來看:「工作」當然還是很折磨人;但如果是像庖丁這樣,忘記雇主背後的目的,把切割牛體變成是讓自己全身協調、各種肢體能力能夠一起運作、流動的修養工夫,那我們即使是在別人已經設定好的工作之中,也可以重新拾回自己的活力與獨立性。
4.
我們前面,都在說人可以怎麼樣在「工作」的限制之中,保持和取回自己的活力與自主。這可能會讓人誤解說:所有的工作都是合理的,不過人的機制運轉不良好,所以才要鍛練自己來取得更大的工作效能。絕對不是!我們的想法是:即使現有的工作和維生條件是不合理的,但總之必須先在現況中取得活力,才有可能改變現況。要是罷工的人都餓死了,那麼還有誰來罷工和改變社會呢?「庖丁解牛」與其他養生的方法,並不會和改造制度的想法有所衝突;反而,養生術或許可以改造我們內在的生存條件,使我們在修正外在社會的生活條件之時,能夠齊頭並進的走下去。
PS
本文所用的白話文《莊子》,均出自畢來德譯文,宋剛漢譯
參考文獻
葛浩南,〈莊子的哲學虛構〉。何乏筆編,《若莊子說法語》
龔卓軍,〈庖丁手藝與生命政治——評介葛浩南《論莊子的哲學虛構》〉。何乏筆編,《若莊子說法語》
畢來德,《莊子四講》。宋剛譯
何乏筆,〈養生的生命政治——由法語莊子研究談起〉。何乏筆編,《若莊子說法語》
賴錫三,〈《莊子》的生存美學與政治批判——重省道家型的知識分子論〉。《道家型知識分子論:《莊子》的權力批判與文化更新》
本著作〈社會和工作壓著我,怎麼自立?:葛浩南談身心的運轉機制〉係採用創用 CC 姓名標示 4.0 國際 授權條款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