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在《幼獅文藝》2022 年 2 月號
問題一:你是否加了一堆舊照片的 FB 社團,懊惱發現裡面盡是沒營養的老明星照片?
問題二:手機是否有個相簿,專門蒐集舊建築、文物、古書的照片,害手機容量時常不足?
如果你有上述煩惱,恭喜你符合歷史資料情結的屬性,也稱作「歷史宅資料控(原文是 complex,コン)」,簡稱「歷史宅」。不過不用太擔心,這種屬性僅是「情結」,不是疾病,頂多對個人生活造成不便,但你應當是甘願受苦,不然你也不會是歷史宅。
歷史宅的養成有個起點。我的起點是家中相簿,喜歡趁大人不在家,挖出佈滿灰塵的相簿,抽出照片仔細考察,然後把照片偷偷藏起來。
有張相片是外公的父親與台籍日本兵在照相館的合影,想必是外公父親的重要朋友,特地在他出征前留影,既是祝福也是為了避免遺憾。他們的臉上沒什麼悲傷,反倒是不良少年的屁孩表情,說他們準備去哪裡偷東西也不突兀。
若說相片凍結一個人生命燃燒的瞬間,一整列陌生人的相片便是捲起整個時代的菸草。
到「典藏台灣」網站輸入「台籍日本兵」搜尋,大多是出征送行前拍下的照片,或是隨意紀錄的軍中生活。唯獨某張相片,拍下一群台籍日本兵正在爬坡的剪影,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只看得見穿著軍服的他們,朝向遠方一些低矮的樹木,手持三八步槍背對鏡頭遠去,似乎真的不打算回頭。
這張照片對學者來說稱不上重要資料,畢竟透露的資訊量太少,可是歷史宅想要提取的是時代閃過的某個悲喜瞬間。
另一個讓我驚豔的是「數位島嶼」的鄧南光攝影作品,最吸睛的莫過於少女的容顏,配上高腰復古洋裝,一頭俐落的短髮凸顯機靈的神韻,成為我小說女性角色想像中的模樣。
鄧南光作品還有一個讓歷史宅眼睛發亮的特色,那就是「時代交替的見證者」。他在戰前曾為日治時期的台籍律師吳鴻麒,拍下出征送行的留念相片。戰後,他再次為吳鴻麒拍照,只不過是拍下的是二二八事件下遭槍殺的遺體。
鄧南光拍下同一人戰前戰後的命運,沒有太多華麗的取景或象徵物,簡單地用相片交代完該說的話,剩下的就留給歷史宅揣摩攝影師心底的聲音。
歷史宅就是反覆在被攝者、攝影者,與觀看相片者的身分裡過度,試圖抽離更多層的故事。有時那些故事折疊在長者的記憶,得仰賴傳統的訪問萃取、記錄下來。
NHK 做了一系列的戰爭証言記錄,當中我覺得最特別的是訪問菲律賓民答那峨島的一對日菲混血姐妹。她們從小念日本人設立的學校,戰爭期間家中的食物得奉獻給日軍,三不五時還得躲避空襲,太多事情會聯想到殖民底下的臺灣人。不過跟臺灣不同的是,美軍確實有登陸這座島,有一場血腥的風暴。
她們的悲運沒有因為戰爭而結束。戰爭結束反而加深她們作為歷史裂縫者的悲哀,被滯留在一座容不下她們的鄉土,想生存下去,就得隱藏一半的日本人身分。
這段史料與我相遇在撰寫《食肉的土丘》的期間。我讓姐妹化作〈雕像〉篇章的小男孩,希望我鍾愛的角色李良文,能稍微原諒作者幫他安排的結局。
剩下的戰爭記憶仰賴學者與長者的慷慨,包含《世紀之足跡:台灣人日本海軍志願兵》、《軍艦旗下:臺灣海軍特別志願兵(1943–1945)》的文字訪談,為小說的人物拼湊血淚的記憶。為國犧牲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心情,更巨大的否定發生在戰爭結束,國家不承認他們作為台籍日本兵的存在。
若說有長輩因此而不信任往後的世代如何處理他們的記憶,所以刻意讓記憶消滅,似乎也是能理解的心情。畢竟記憶用哪種方式重回世上,以及記憶重塑的可能,都可能脫離原始記憶擁有者的意志,像是逛「臺灣日記知識庫」網站的資料,一不小心就看見呂赫若、吳新榮的大男人主義心聲,便會為他們哀悼,沒料到私人日記有天會被拿來公審吧(日記狂熱者吳新榮的話不一定)。
不過人的缺陷本來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正因承認了缺陷,才能知道現在走到了哪裡。歷史宅總是如此天真相信著世界的良善,只要你懂過去,過去就會帶你去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