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梗圖連發的「芭比海默」週,我二刷了《芭比》。這中間其實有一段心路歷程演變,在分享心得之前,想先簡單描述一下這段過程。
因為很喜歡導演/編劇Greta Gerwig的前兩部作品《淑女鳥》和《她們》,再加上《芭比》在歐美的試映反應都非常好,讓我帶著很高的期待去看電影。所謂「期待越高,失望越大」,第一次看完《芭比》的當下,並沒有覺得有如各大影評所說的那樣「不得了的好看」,而且甚至覺得台詞好滿、節奏太快,加上議題的討論密集,顯得有些混亂。
可是隨著時間過去,電影中的某些片段、金句會在腦中莫名重現,很多細節越想越有趣、越想越深刻。而二刷過後,雖然我依舊不會說《芭比》是「神作」,也認為裡頭談的存在、兩性議題與觀念不算嶄新,但是就處理手段和後續延伸的思考強度,甚至是裝扮集體觀影的特殊體驗、影評討論區的爭論不休、觀賞的趣味性等等,我得說這部電影絕對有資格被視爲這個時代很重要的代表作。
《芭比》是一種現象和儀式
記得我是首映當天看的,在熱鬧的影城中,隨處可見穿著芭比粉的男孩、女孩(女孩居多)。無論哪個年齡層、哪種風格,他們眼神、肢體所散發的期待(包括我自己),是一種在進入成人世界後久違的純粹與憧憬。特別以一個女性視角來看,這些人對這樣女性取向、有號召力的大型派對呈現出的嚮往,是很觸動我的。畢竟不當小女孩好久了,成人世界裡的變裝派對有著太繁瑣的應酬目的,穿得像芭比去看《芭比》這件事,簡單直接的可愛。
#以下有雷
這是一部粉紅泡泡無腦片?
2001年的《金法尤物》,女主角Elle Woods抵達哈佛後,不認識的同校男學生在一旁訕笑:「誒,來看這裡有馬里布芭比!」而後整部電影就是講述一個被視為無腦象徵的金髮、粉紅衣女郎如何運用智慧、實力來撕下標籤。來到2023年,如果只是因為《芭比》的既定印象就認為這部片一定很無腦?那麼也只是把22年前《金法尤物》的標籤貼回來而已,令人遺憾。
芭比是誰?我們又是誰?
電影的主角是芭比,在芭比樂園裡也有無數個不同型態的芭比。故事表面談的是瑪格羅比飾演的典型芭比(就是你想到芭比這兩個字會馬上想到的那種最標誌性的芭比)為了擺脫突然出錯的生活模式(不再墊腳、長出橘皮)而穿梭芭比樂園和真實世界為了找尋她的擁有者去修復一切。
但這趟旅程卻促成她體驗到真實人生的喜怒哀樂,她再也不是早上起床就能帶著機械式微笑打招呼的正向人設,她從路人、工人的對話和眼神感受到真實世界裡男性凝視的不適感,也在肯尼顛覆芭比樂園後體會到絕望和無力。
她的傷心源自周遭環境和自身容貌變得不再美麗完美如常,但完美如常的美麗其實終究也不是她真正想追求的,更不是她應該追求的。否則她不會望著公車站的老奶奶不由自主地說出「你好美」,也不會在最後選擇成為真正的人類。身為被創造出來、設定好的完美點子這件事本身很棒,但能夠成為那個創造者、那個動腦的人,可以去控制、可以去感受,對她來說似乎更棒。
回想我們成長過程與芭比的關係,芭比其實就是女孩長大前的演練呀!所有美好的想像都投射在芭比身上(父權體制定義的美好),那是我們認識自己的第一步、嚮往的範本——我想變成什麼模樣?想成為怎樣的人?但等到真正長大後才發現,世界並非如此簡單完美,我可以有更多可能,而且這些可能我們可以自己去經歷。
於是我們終究也不會再想要玩芭比了,就如同芭比脫離正向快樂的完美生活模式後體驗到傷心落淚的動人之處,她說:「很揪心,但感覺很好。」就像《曼哈頓奇緣》吉賽兒初次嚐到「生氣」情緒後的狂喜、《青蛇》裡渴望擁有人類情感的小青意識到自己落淚後的微笑,所有源自自身的真實體驗、感受,無論酸甜苦辣,都是極為珍貴的存在意義與證明。
芭比變了,女孩長大了,不會再留在原地了,即使依舊如常運作的原地看似很完美,但都不如親自探尋前方的「未知」、找到「What Was I Made For?」的答案來得誘人。
肯尼是誰?他們又是誰?
電影裡的前半段,在芭比樂園中的肯尼一直彰顯出他的無所適從,就連看似充滿冒險精神陪伴芭比前往真實人生,理由也是「跟別的肯尼打賭」、「認為肯尼就該這麼做」。到底,什麼是肯尼應該做的?
在很多故事中,如果有女性角色被創造出來,為她創造一個男性伴侶已經成為既定的設計模式。肯尼當初的誕生也是如此,在一個女性為主的玩具世界中,需要一個男性角色作為她的陪伴者、保護者、男友、丈夫,這件事本身就是父權體制刻板印象造成的。於是基於此原因被創造出來的肯尼,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嘛,他沒有個性、沒有目標,唯一的存在價值好像就是「芭比的男友」,這是創造者給他的定義。
在芭比樂園裡,肯尼一直按照這樣的設定生活,直到進入父權主導的真實人生後才發現原來規則可以這樣定!和很多現實社會的直男一樣,他迷上電影《教父》、開始說教,在女性面前積極展示雄風、樹立某種姿態,顛覆原本的芭比樂園。不過肯尼們在電影中最壞也只是為了爭奪芭比,一切競爭、壓迫,都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
沒有芭比的肯定或青睞,難道肯尼就沒有存在意義?這題互換性別套用在我們的生活中也一樣,有太多女性的厭女、仇女情節源自雌競、媚男心態,難道我們互相仇視的理由、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獲取男人的認同與喜愛嗎?並不是如此的。就像現實世界很多男性推崇的紅藥丸理論對自我價值的追求,說到底無論男女,自我實現的焦點和原因都不應該放在別人身上、不必一味追求別人的肯定。
電影的最後,美泰兒總裁建議芭比用愛上肯尼來作為完美收尾,但芭比拒絕這個安排而選擇變成一個真實的人類,這只是她探究「我是誰」的開端,就是存在主義強調的自我覺察、選擇自由。
無論是芭比,還是肯尼,當脫離不用動腦、被安排好的生活,並開始思考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扎扎實實的成為創造者本身,是一種覺醒。
關於電影中的兩性議題
其實《芭比》電影中透過對白和情節談論到的兩性權利議題與情境算是很淺顯易懂的,中間一大段甚至是直接用對白大肆說教、一吐怨氣(不過內容非常貼切)。Greta Gerwig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還是用很自然的手法傳達、諷刺女性困境與父權紅利,像是芭比到了真實世界後接受到的各種男性凝視、吃豆腐、法西斯指控,以及肯尼在真實世界的自在、美泰兒高層的組成成員都是男性等等。一切荒謬胡鬧式的呈現手法,讓生硬的議題變得更好入口。「男女都恨女人,這是兩性的唯一共識」,則是最血淋淋的點出真相,整部片可說是用一種很歡樂的手法在傳遞「生理女性活在世上有多麼辛苦」。
在這裡特別提及中間一段劇情,人類媽媽也就是典型芭比的主人,她是美泰兒的員工,她的芭比設計圖畫出不一樣的芭比之後,傳統男性父權制度所定義的美麗完美世界就開始崩塌了(芭比長出橘皮、不再踮腳)。這是一個開端,也可視為女性覺醒。就連她本人,也終於敢在女兒面前承認:「我確實是蠻黑暗的一個人」,直面真實的自己,並不懼怕向人展示。進入芭比樂園後的她,變得非常開心又有自信,因為她釋放了真實的自己,這段讓我好感動。
在芭比樂園被顛覆再到復原後,我們從芭比和肯尼的自我反思中看到極端的女權或父權都不是好事。但這終究是故事,在現實世界是這樣的,父權體制已經不受控、不自知,反倒是稍微指出問題就會被打成「極端女權」。就連觀眾喜歡《芭比》這部電影這種個人喜好的事,也會遭受來自各方的「男性說教」指指點點。
停產娃娃們在替誰發聲?
《芭比》電影中出現很多美泰兒曾經出產但目前已經停產的娃娃,像是艾倫、懷孕米琪、成長芭比(胸部會變大)等等。其實我認為這樣的設定也是Greta Gerwig刻意安排讓這些玩具和他們象徵的意義有發聲的機會。
艾倫:當初被作為肯尼的朋友所推出的娃娃,只在60年代出現兩年就被下架。他的介紹詞和彩虹服裝充滿同志暗示,在電影中也有特定的幾個鏡頭來呼應這些暗示。在他被下架多年後又在90年代被改名重新上市,並重新將他與米琪配對(就是後來的懷孕芭比),和芭比與肯尼成為一對double dating的情侶好友。但即使如此,他依舊沒有被大家記住,很多觀眾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有這個娃娃。
懷孕米琪:米琪芭比也是在60年代推出的,中間也經歷停產再上市,90年代和艾倫結婚後,2003推出懷孕米琪。後來因為家長們抗議這種娃娃會帶來宣揚青少年懷孕的風氣,隨後美泰兒又再次決定停產。
其實這些娃娃在《芭比》電影中都是屬於非主流的邊緣人,雖然也不時在片中被拿來嘲諷美泰兒,但是他們的出現對我來說也是代表著某些真實生活中非主流圈的聲音。此外,也可以去思考美泰兒對他們的停產決定一定是對的、是必要的嗎?在我看來,美泰兒就是一個沒辦法堅持主見的公司,只要一有消費者抗議的聲音就推翻自己原本的設定,說下架就下架,對娃娃想傳達的意涵毫無捍衛的勇氣,也許也能視為一種從眾的社會主流現象吧!
二刷《芭比》後,思緒比第一次看完後更加清晰,但還是得承認這部片非常難寫,那種混合存在主義、平權議題的快節奏呈現,讓很多事情只能意會,難以言傳。不過我可以很清楚肯定的說,《芭比》是一部打破幻想、刻板印象的電影,也正是如此,逃避現實如我的觀眾,看完後可能不會像Greta Gerwig的前兩部作品《淑女鳥》和《她們》那樣有幸福感。因為《芭比》讓我想起前幾年在手機玩過的The Sims模擬市民,有一天系統突然修改了設定,讓裡面的人物開始有生命週期。發現這個設定後不久,我就決定刪掉遊戲,理由是我覺得真實人生已經有生老病死了,我何苦在一個本來沒有這些問題的遊戲中再次感受同樣的事情?
《芭比》就是這樣一部電影,表象很夢幻但實際很真實,用人類賦予概念的物體去探討生命存在的意義,雖然情感面我害怕這樣的現實,但理智上還是得承認,它終究是一部很有時代意義的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