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怎麼說出這本書讀來最痛卻也最感到荒謬的地方?
是維吾爾人被強迫要在他們的神聖空間升中國國旗、宗教領袖還當眾跳「小蘋果」?只因擁有護照而必須「再教育」、彼此講電話只能用暗語的溝通方式?如同《呼喚奇蹟的光》裡,大量沒收收音機以斷絕外界消息的場景再現?還是毫無理由的要求維吾爾人建檔,採集包含血液、指紋、聲紋,臉部影像更不用說,嘴巴張開的角度要對,還要自費裝攝影機監視自己?數不清的荒謬甚至已能讓當地人自嘲:「現在監視攝影機從背影也認得我們了。」
《等待在夜裡被捕》是新疆詩人塔依爾・哈穆特・伊茲格爾的回憶錄,也是他親身經歷當中共政權逐漸收緊對維吾爾人的治理,實施「維穩」政策後,逃到「牆外」的真實過程。要離開家鄉不是沒有掙扎,塔依爾細細描繪出維吾爾人是如何被鼓勵彼此監視、管理單位用最消耗的方式讓他們失去抵抗,最可怕的是塔依爾身邊的至親好友如何一個個被消失,甚至讓他在夜裡開始為自己穿上大衣,只因塔依爾相信警察會在夜裡帶走他,到時只希望能保持溫暖。
喬治‧歐威爾筆下的老大哥世界,在塔依爾講述申請「護照」這一大段經歷就被寫實的呈現出來。黨有宣布二加二等於五的自由,當然也能說持有護照就是叛國的自由。從「事情沒那麼糟」到「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國家」的想法萌起後,塔依爾著手申請護照、美國簽證的準備,然而光是中途針對維吾爾人的繁文縟節、刁難與朝令夕改,都讓政策凌駕在法律之上,而這個政策的實施完全找不到理由。
「取得一本護照需要蓋無數個章...無數個公章象徵中國的威權,任何一個都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諷刺的是,維吾爾人殷殷期盼的希望,這些能掌握一個人命運的小官員絲毫不在意,一切都是上頭指示,不甘我的事。這些徒勞、荒謬的處境,塔依爾詳細的描述,就只是希望讓更多人看見極權下的世界。
最後的結局看似是有希望的,塔依爾一家有驚無險地進入美國,然而卻也被強烈的罪惡感給纏的噩夢連連,來到自由國度,靈魂卻困在家鄉,尤其是輾轉得知在他們逃離後,親族都被抓進集中營,那股愧疚成為束縛自由的新牢籠。
如同普利摩‧李維在納粹集中營倖存後,終其一生問自己「為什麼是我活下來?」而不斷透過書寫,讓世人得知營中發生的事,也讓歷史不被簡化。
塔依爾明白自己一定要離開中國,書寫的過程用以治療創傷。世人對許多事情發展都懶得理解,結論直接被簡化,非黑即白,忘了也沒差,然而透過這些書寫,也是對抗遺忘的過程。
即便在有著溫暖冬陽下讀這本,依然讓人冷到骨子裡。塔依爾的敘述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有的只是那逐漸被蠶食日常生活的無力,讀者想必都比他還要憤怒。這樣的書讀來或許痛苦,但為什麼必須要有這樣的書籍存在?於我來說,是當真相擺在眼前時,不要成為裝睡的人。就算你不是維吾爾人,不是任何被迫害的一方,都應該要相信,有些事情你沒看見又或是沒有發生在你身上時,並不代表它不曾發生。
塔伊爾曾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說過,許多讀者可能會覺得他在回憶錄中講述的故事與他們無關,或只因自己生長在自由國家,對這些活在威權主義下的人民不需費心思理解。但他正想以自己的經歷跟所有人說:「這個世界很小,人類的命運越來越交織在一起,我希望讀者不要忘記,不幸的事情能毫無預兆地降臨。」
這也讓我想起二戰時,德國牧師尼莫勒的詩句:
「起初,納粹抓共產黨人的時候
我沉默,因為我不是共產黨人
當他們抓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時候
我沉默,因為我不是社會民主主義者
當他們抓工會成員的時候
我沉默,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
當他們抓猶太人的時候
我沉默,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最後當他們來抓我時
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