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認識S這七八年來,第一次看到他抽菸。隔著飲料店玻璃落地窗,身形圓胖的S最近工作壓力緣故,夾著煙捲的手指又橫拓了幾吋。
K說:「S其實不抽菸,只是偶爾會跟大家打一隻。才打沒幾隻,他就會買一包還對方。所以大家很喜歡讓他打菸。」在飲料店裡打工的K,也是與S相熟的朋友。金髮碧眼白肌膚的他,走在路上總被異性以英文搭訕。殊不知二十一年成長記憶裡,從未回去過爸爸出生的德州、倒向台灣人媽媽學得一口好中文、談話間被S侃侃譏笑是白煮蛋。
此次北上拜訪從事離岸風電工程的S,實是想聽他話當年。
即便他的經歷我已能如數家珍:畢業那年透過獵人頭公司派遣到比利時籍綠能公司擔任隨行翻譯、社交如飲水的他隨即和接觸到的國內外員工熟稔如鄰居般、主管發現S同時具備工程知識,想著他應能勝任技師工作,便詢問他是否願意從翻譯組轉到工程組。
S清楚工作與興趣必然分開,堅定工作談的是生財,因而只要薪水增加、工作性質具挑戰與成就感,他就願意一試。此外,他對自己工作能力與態度清晰明確,願意給也懂得要,任職一年未滿,年薪就破百萬,成為大學班上的傳奇、系上因此邀請此位傑出校友返校分享求職經。
諳於籌算的他,知道過去十數個月,公司同時須給付派遣工與獵人頭公司仲介費;一年後,他與派遣合約期滿、職位也將從技師升至助理工程師,他於是和主管協議從派遣轉正、談判加薪與福利制度調整。現在的他,已是能夠獨當一面、排解風電機現場狀況的工程師,光是在求職網掛上職銜,每月都會有相關產業的人資去信挖腳他。
「我清楚知道我願意對工作負責任的態度、語言優勢、專業背景,這些都是過去的累積。而我相信,這些對公司都是加值的。我進去能夠帶給公司價值,就會知道我值得更高的價。」
如此精於計算時間價值成本收益的S,對面朋友與興趣,就像是秤盤突然失靈,計算機按不出數字。
當他聽到我臨時造訪中部、一打完下班卡便接著撥話給我:「你在彰化歐!我剛下班,從鹿港開過去大概四十分鐘。晚上我跟台中的朋友有約吃飯,是一群像家人般的朋友,你可以一起來認識。」與S見面總是如此。記憶中S的局,我往往一個人到外地面對三五陌生人,但我從不害怕——善於經營氣氛的他總會讓所有人都感到舒服有趣。
一如今天S接到我後,開往台中市區的車程裡,我看得出他的精神剛被週一例會榨得乾癟,他卻勉力找話題,問我畢業後的現在,工作找得如何?有無需要分析或幫忙的?叮嚀我別把自己的價值看低了、跟我分享有個革命夥伴今天宣布離職,他很錯愕難過卻還是誠心祝福……,像是剛盛接數場暴雨的水庫,他的話題洩洪般溢滿整臺廂型車。
下交流道後、與他友人會面前,他例行地,稍稍介紹朋友們來歷:有餐廳離職半年、即將開牛肉麵店的廚師;預計在牛肉麵店二樓佈置金工工作室的藝術家;開深夜飲料店偶爾兼賣酒精飲品的酒保……,每一個人都不避諱地叫著S的小名,仿若他不是外商公司的菁英份子,而只是同住在異地互相倚靠的自己人。
「你開店的台中朋友應該夠你一整個月九十餐都有驚喜。」如同上次到訪台中,我總是不用特意安排行程,S就會變出許多有趣私藏的秘境。每到一個新的餐廳或商店,他總是能跟經營者聊上數十句。
「他們都是玩老車的朋友。一起改車、騎車就變熟了。」如此緣故,他非必要開車時候,也總載我以年齡比我們都還大的老偉。往往S帶我去的咖啡廳前、牛肉麵店騎樓上、雞蛋糕攤車旁,都會停數量偉士牌或檔車。如同K的偉士牌並靠在S寄放的檔車旁。
「你也騎車嗎?」K問我。我腦子裡浮現與媽媽共騎的速可達,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不是機車。
S看我前句不接後句,巧妙飛入:「他不騎車,但他懂車。前天賣出去的bronco他也知道。」我一驚,蛤你居然捨得賣掉他!是賺很多嗎?坐過bronco的我清楚,該車在台灣並不熱門,輛數稀少、零件不易買,卻因此激起S戰鬥性格,是他第一台從零開始學改的老車。
也由於如此深刻情感,S實在捨不得騎,與其放在那裏滯留情感,不如讓想騎他的人帶它上路馳騁。他說,前買後售價差不過一兩萬,以老車投資來說算很虧、甚至投入更多溝通成本與買方確認機車售出後不會進入殺肉場。
他還說,現在這樣挺好,修車改車騎車賣車,每一階段都在交朋友。即便有一天,老車興趣賺的錢多過於正職工作,他也不會因此辭職轉而將興趣變成主業、他抗拒讓喜愛的關係變得勢利計較且不純粹。愛車如此,珍惜家人般的朋友亦如是。
直至離開朋友的飲料店前,S與我的錢包都未拿出,K卻說S已經付過款了、轉頭輕輕擦掉記帳黑板上、S名字下的一筆正字記號。
原文刊載於《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1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