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說優雅是因為整本書洋溢著木心的藝文知識,他並不是將之強行塞入情節中,而是幻化成諸多意象,有時如滔滔江水,有時如涓涓細流般灌入讀者的眼中;之所以說縝密是因為木心很有意識地將想說的內容隱瞞在表象之下,使表象是一個故事,而暗地裡卻完全是另一個悲劇。
作者木心出身於 1927 年動盪不安的中國,注定經歷戰亂、文革之亂,也因此促成他的不平常的視野。而另一項影響他的關鍵是藝術。木心自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曾師承林風眠先生,好讀異國文學,使其筆下文字常有形而上之美。多說無益,就引〈編輯弁言〉中所述:「難免被他那不可思議廣闊的心靈幅展而顫慄」,又言:「我們為其全景自由的洞見而激動而豔羨,為其風骨儀態而拜倒而自愧」,實無異議。
這是我第一本評論的文學書,不過我並無評論木心甚至是其他文學家之本錢與實力,所以此文純粹就只有介紹文章與訴說我內心感覺。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講述木心與席德進之間的緣份,寫於一九八六年,席德進逝世五週年。克利斯朵夫是法國作家羅曼筆下的角色,講述一個音樂天才如何克服自身心靈的陰暗面與大環境的敵意,最後獲得眾人的尊敬。
四十年前,杭州藝專學生宿舍。那時的中國剛經過世界大戰,反常的生活造就人生的無知,以大藝術家自居者不少,其中席德進是公認畫最好的。木心心中的席德進一開始是唯美主義的,即藝術家需「如蛾撲火地愛美,必須受折磨受苦,百般奮鬥,不是沒有卑下的情欲而是不被卑下的情欲制服,幾次三番地死而復活,終於成功,一成就就不會失敗了」。但某天當木心看到席德進那「聖潔的氣象」,如殉道者般的神情,他改觀了。不知在一九八一年,席德進死後的神情是不是這樣呢?
之後一九四八年,他們在台灣台南相遇。已從相猜忌改為相敬悅的二人,整日聽交響樂、烹煮、寫生,不以寒傖為恥,「拙劣極了,卻也快樂極了」。那時的木心認為席德進像克利斯朵夫,「把不理想的都變為理想的了」,但也只能臻至「像」的境界而已。一九四八年底,杭州上海的親友催木心速歸,然而輪船要待陰曆元旦後才能啟航,而這段期間也是木心與席德進最後相處的時間了。木心「一夜一夜地靜聆席德進回顧往事」,約定「巴黎再見」,寫了封信偷偷放在他枕上,卻又自覺彼此交情不深,連忙收回。木心回到上海,輾轉得知席德進為木心之別哭了一夜,為此他「劇烈懊悔沒有把那信留下」。
一九八一年,木心從廖未林那兒得知,席德進已是台灣著名的大畫家,亟欲得到老同學老朋友的訊息。木心自此每晚為席德進寫信,越寫越長……。之後才得知,席德進罹患的是癌症,危在旦夕,決定「以後」再給席德進寄信。木心認為席德進夭折在他最青春有為的生命階段,而走在克利斯朵夫之路的席德進知道自己何時會成功,「所以臨終的他,萬分不甘心……」。
羅曼在《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終局寫道,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而席德進是有望渡河卻「折倒在岸邊」。「雖則生命不直接等於智慧,長壽者未必超凡入聖,但說『死亡是一種美』的是高齡碩果的畢卡索」。
是啊,也只有那已達成自己豐功偉業的畢卡索才能輕鬆地說「死亡是一種美」了,對木心來說,席德進之夭折與未竟之功是應該遺憾的。木心藉此文緬懷席德進,並且以回憶與席德進之相處情形,向讀者建構了木心心中的他,那堅持「把不理想的都變為理想的他」。
〈雙重悲悼〉是木心回憶林風眠先生身受時代悲劇的文章。
一九五○年,木心在杭州藝專看著林先生的畫,彷彿正站在窗前,窗外是自由。一九五一年是林風眠先生創作黃金期的正式開始。之後到文革前夕,是他繪畫創作的顛峰期。一九六六年,林先生被拘留在上海來公安局,而他親手毀滅了那些畫。自己創作的畫卻成為自己的罪,畫在人亡,人畫俱亡,畫亡人在,「唯有放棄畫,減輕罪名,人才有望活下來,才符合為藝術道的精神」。當他再回到南昌路寓所時,已近七十歲,「稍事休養後,便奮起作畫,力圖追復他所失去的累累碩果」。
但凡靈感之作,留則永存,去則不返。
之後,木心評林風眠先生在一九八○年間赴法國展覽的那一組畫,「它們實在不足以表示畫家的原有水準」,「一次比一次散了」。「我所曾經見過的林風眠先生的傑作,是從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年這十年中的近百幅畫,其中之半數,曾被讚為:像花一般的香、夜一般的深、死一般的靜、酒一般的醉人。這些畫,保存在時光的博物館中,愈逝愈遠。
我想借用木心在文中所述隨心所欲的字句,來描述我的想法吧。如果心不純粹,或心累了,或根本不適合作畫、寫文,那麼即使能隨心所欲,又當如何呢?
其他文章也值得一讀,如:〈夏明珠〉,講述父親的情婦夏明珠和母親的互動,以及少年對母親的不諒解;〈芳芳 NO. 4〉,講述主角和芳芳的四次交流,最後帶出中國文革給人們的後遺症;〈壽衣〉藉廚娘陳媽帶出鄉下人篤信占卜的荒謬以及中國人常有,那無意義的「做作式的同情」。篇篇皆精采,主題也迷人,實為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