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史提供一種避免武斷的方式,不是在讀歷史書並從中找出最美的一部分,是試圖弄清楚不同元素之間的理性連接,哪些元素是形成連接的必要條件。原始的建築學,真實的建築學,原始小屋的建築學原理是骨骼,它的光線和裝飾都直接源於構造上的必要元素。」-Jacqueline Gargus
何謂建築史的理性連接?如何斷定該元素為形成連接的必要條件?上述論述預設了建築史是宛如科學對象般客觀的存在,可被切分,選出必要的、理性的部分,排除非必要、非理性的部分。並且可被重複實驗般的重複建築史。然而,如此化約、對象化的建築史並非建築史,真正的建築史是總合過去關聯於建築所有人事物,故包含主觀與客觀、偶然與必然、理性與非理性、且是不可切分的、綿延的存在,並且持續至今尚未結束。
既主觀又客觀的建築史
建築史是既主觀又客觀的,若主客分離則不再是建築史。因為只要有人的主觀意識介入,建築史就不是完全客觀的。客觀性來自客觀的史料,透過建築史學家的專業能力,即觀察、批判、分析,融入建築史學家的主觀性;主觀的建築史選擇(重要性判斷)、主觀的因果關係網絡(區分必然與偶然)、及主觀的建築史距離(既設身處地還原情境,又以超然後設的方式解釋)。即建築史學家一方面站在客觀的史料上,另一方面透過想像、跨時間性的想像將自身投向歷史情境當下,以試圖還原、擷取、詮釋其中的重要性、意義性。故建築史的客觀性不是一種無主觀性的客觀性,而是一種「共同主觀性」(人性)的客觀性。「共同主觀性」之所以可能,便是建立在「普遍人性」之上,如同冷戰時期追求和平是跨不同語言、文化的普遍人性、普遍價值。
既偶然又必然的建築史
而建築史是否有必然要素、必要條件?此問題即是建築史是否有統一真理、有終極意義的問題。因為唯有統一的真理、有終極意義,才能確保排除所有不確定或偶然的因素,獲致百分之百無庸置疑的真理與意義。然而,建築史尚未結束,建築史的統一真理、終極意義須至末日才可能到來。在末日之前,該意義是多樣的、暴力的。呂格爾認為在此之前僅能透過沉思與盼望迂迴的認識隱藏的意義。如同海德格的真理觀,真理既隱又顯,宛如在夜空中突然閃現的閃電,一瞬間照亮一切,掌握一切的整體感,又瞬間恢復黑暗。正是在盼望中(手段)、未來的最大可能性中,所有的東西才是惟一的,所有的真理才處在統一的真理中。故建築史始終與統一真理、終極意義保持某種距離。
既理性又非理性的建築史
建築作為一門藝術,本身既可表達理性亦可表達感性、非理性,是理性與非理性辯證的結果。建築史作為一門被秩序化、理性化的學科,哲學則作為一種追求意義的活動,建築史學家為追求建築史的意義,便自然地轉向以哲學;即以理性、邏輯、書寫的方式,建立一套具普遍性、統一性、連續性的史觀,使得建築史成為「建築哲學史」。然而,如前所述,統一真理、終極意義尚未到來,在此之前的統一都是過早的和暴力的,因為歷史還是開放的,還在多樣性的衝突中。故「建築哲學史」是建立建築史理論的方法,而非建築史本身,因為建築史本身包含理性與非理性、理論與實務、暴力與非暴力、意義與無意義,且持續發展中。
否定的建築史
哥白尼革命從「地心說」轉向「日心說」,從完整有限統一的宇宙轉向部分無限且尚在發展的宇宙,正是透過「懷疑」(否定),開啟了現代性。建築史起源於「否定」;否定表示暫停、懷疑與反思,建築史透過從自身出發否定、異化自身,才有了肯定、回到自身、成為自身養分的肯定的否定。
建築作為實在的物質,是客體,與主體的「我」,形成一道認識的鴻溝,似乎主體永遠無法理解、探究客體。然而,黑格爾哲學的精神現象學與辯證法卻告訴我們,從自身出發異化再回到自身的辯證過程,讓認識對象成為可能。「我」作為與他人、對象物的差異,本身即具有純粹的否定性(排他性、差異性),故「我」首先否定了「我」以外的事物,且「我」的感知是有限的,這是第一層否定,即原初的否定,有限性的否定。
超越的活動是第二層的否定,透過超越性,「我」得以超越感官的有限性,如:視覺看到六面體的三面,卻能透過想像超越視覺,掌握、思考該事物。呂格爾指出,人可藉著超越事物的表面進入事物本身來判斷事物本身。超越(超然)性即是對觀點作為觀點的反思之根源,讓我從某個絕對位置將我的「此處」改變到任何地方的東西。此即是對「第一層否定」的否定,否定的否定,該超越為意識到超越的可能性(不一定真能超越),最後在否定的否定中返回自我(原初的肯定)。故自我的否定與肯定為一體兩面、界定的與不被界定(異化)的辯證關係。
正是透過否定的力量思考建築史,一方面,歷史尚未結束,肯定的統一的真理、意義尚未到來,故建築史是否定的。另一方面,人是否定的存在,人所形成的建築史亦是否定的歷史,人透過否定的建築史,自我消失、自我重現又自我修正,在否定中朝向肯定的存在(Being)。
結論
建築系最核心、建築系之所以為建築系、建築理論基礎的科目即是「建築史」,前提是,建築史必須關聯於人,且必須不斷思考當代建築師如何看待自身的問題。以「否定的建築史」作為方法,解釋與理解人(們),即藉由建築史上相似的價值、目標、信念、信仰,與自我的辯證,讓我更認識自己,並重新喚起被遺忘的建築理論的哲學論證之美,此即是建築史的意義與持續進步的方法。故建築史教育的內容不應該一成不變、重複教學,而是隨著時代不斷辯證、思考建築的過程;即持續與不同領域的知識對話,如此的建築史才是活的、可融入其他思想體系、跨領域的知識。也才能成為不管未來做不做建築都能「用」於自身、成為自身養分的學科。
20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