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謝宜恩
回顧從小,一直以來我都是情緒很容易反應在身體狀態上的類型,在大學畢業後剛好經歷了一段比較辛苦的時期,當時許多的情緒困擾都以身體化的語言呈現,包含睡得不好、做惡夢、常常發燒或感覺身體在發炎,也時常頭痛、胃痛、想吐等等。
我本身的背景是社工,從大學學習社會工作,到出社會後投入一線服務,平常從事與人的工作大量的仰賴文字語言,因此我自認對於文字的承受與負荷量有限制,但說白話其實就是我已經差不多受夠語言了,不想要再做更多的自我覺察,再加上當時我一直有一種助人者尋求自己治療的彆扭,不知道是不是某種身為助人者的自傲,六年前的我自覺需要有人陪我經驗這些精神症狀,卻很排斥以語言為主的諮商,我猜年輕時的我是想:「你們這些諮商師想跟我說什麼以為我不知道嗎」(「波特!你竟敢用我的魔法對付我!」),所以幾經考量,我選擇了身體取向的舞蹈治療(註一)。
在決定做舞蹈治療後,比起緊張,我想當時的我應該是期待更多,因為我很想看看這些所謂的「治療」如何可能讓我的經驗轉化,或者如何讓一個人轉化。
我從2019年3月29日第一次踏進治療室,開啟了總共106次的舞蹈治療,這整個歷程在2023年底劃下暫停。要回溯一開始的經驗不太容易,可能也難以直接點出每一次舞蹈治療帶來的改變,但我想先從這五年來我的身體的變化,以及我與身體的關係中談起。
十月是我身體感受最可怕的一個月份,常常什麼都沒發生卻痛苦萬分,這些季節交際間的溫度喚起的都是不好的身體記憶,我非常害怕秋天,人生中幾次強烈的恐慌發作也是發生在這個季節,我在特定創傷地點附近會有創傷反應,包含無故想哭、冒冷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想吐、害怕、發抖發麻,而且覺得自己快死了。
有趣的是手臂與背部發麻這樣的身體感覺,幾乎每次進治療室都會發生,只是沒有那麼強烈,我在心裡命名他為「恐慌發作前」,所以我經常在治療室裡面感覺到人在恐慌的邊緣。治療師在頭一兩年常常帶領我做身體掃描(註二),練習去辨別身體感覺與情緒,也練習不去評價、改變它,讓感覺與想法如雲般來又走。我們對於這些頻繁出現在治療室的恐慌的理解是,平常的我把這些身體感受隔絕起來,但我在這一次次練習中漸漸重新連結回我的身體,所以我一進治療室就覺得我可以連結他,因此這積欠一、兩週的身體感覺在這50分鐘會不斷地想被我看見並且認下。
在整理經驗時才發現,我在後期的治療已經很少做身體掃描,現在的我回頭思索,或許是因為我不再需要透過完整的時間與引導,就能夠接近我的身體,這也是我在舞蹈治療中的第一個階段。
「從三月開始做治療,轉眼也過了三個季節,直至最近終於開始慢慢的有安穩感,中間的浪濤大大小小,時刻感覺到狀況惡化,情緒在身體中如冰山消融,淹沒到喉頭,放進任何東西都顯得太多;偶爾也在走出房門時,開始能感覺到陽光在皮膚上的溫度,不害怕對於明天漸有期盼。」(2020/1/4)
上面這段話寫在我開始做治療的一年後,現在回頭看,那三個季節是我最辛苦的時間,很多人常說心理治療是在清創,剛開始做治療,精神狀態並不會奇蹟似的馬上好轉,反而因為「清創」,在早期的治療中與治療後,很多時候我其實是覺得更不舒服的。但把時間拉長來看,這個時間點是第一次治療的十個月後,我在過程中不斷地跟著浪起伏,但是我在寫下這段話的那天,我開始可以感受到對於明天到來的期盼。這在那時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一步,治療前我每天都只能著眼現在要做的事,我那時候很喜歡工作,我會戲稱上班是「吸毒」,我可以專心學習、勞動,而不需要去煩惱我的人生與生活,當時的我在英語時態中,只有現在式以及大量的過去式,但我沒辦法想像明天後的日子。然而,治療後一年,我開始慢慢找回打開我視野的能力,我可以慢慢接受去看見明天與後天,去想像一年後、兩年後的生活,而不覺得未來是一片荒蕪,這也許是我準備結案最早的起點,也是我舞蹈治療中的第二階段。
「今天結案的過程中,治療師問我對於結束有沒有什麼感受,我思考了一下,我說,雖然不是希望治療師保證,但我好像想要確定,就像是冒險者如果受傷了,是不是有一個基地可以回去休息。治療師回應我說:『但以我對於冒險的認識,更多時候冒險者受傷後,或許是就地取材。』我愣了一下,治療師接著說:『冒險者可能會就近找東西包紮,然後找山洞過夜,因為他們可能沒辦法帶著傷口跋涉太遠回基地。』原本感到焦躁與不安的我,在聽到這個論點之後,我回應治療師說我想我現在感受到安穩了。」(2023/11/15)
2023年中間,我因為一些原因離開台灣而暫時中止治療了三個月,這時候我已經接受治療超過4年,離開台灣的這段時間就像是一場期末考,測試我獨自回應自己各種狀態的能力,也是在這段時間才發現以及意識到自己好像比起以前更能掌握如何安頓身心的方法,所以回國後,我主動跟治療師提出結案。我發現這五年來,一百多個小時我都在學習照顧自己的各種創意方法,雖然生命即將迎來的挑戰無人會知曉,但我想我正在練習著眼當下,就地取材,嘗試成為自己的基地。
現在的我並不是不再會恐慌發作,我想這也不是我接受治療對於目標的想像,而是我在恐慌發作的當下,知道如何安頓自己;在身體化的感受出來之時,我就能知道我的身體想跟我說什麼;我願意去理解、連結身體,去經歷痛苦,但也在經歷痛苦的過程中找到地方踩穩而非踏空。我在這五年,花了很多時間(當然還有金錢)去找到我自己、安頓我自己,所以我決定暫時從治療室畢業,但我也知道未來的我若有需要,我可以再回到治療室,去把這五年的東西撿回來複習。
前面簡介了我接受治療的歷程,這篇文章的重點確實不是在介紹什麼是舞蹈治療,而是分享我接受治療的經驗,因此接下來我想要分享一些我覺得奇幻、有趣的治療碎片。
如同文章標題所說,舞蹈治療「不用跳舞」,但是關注的是跟身體的關係與工作,我在進到治療室時,如果我有想說的、能組織成語言的文字,我會直接說,但是很多時候當這些感受與經驗還沒形成文字時,治療師陪伴我的是先去連結我的身體,尤其在早期,我們會一起做身體掃描。而接著在面對身體困擾時,比起探索這些困擾的原因、做「心理工作」,治療師更多時候會與我分享對待自己身體的方式。
治療師經常會先帶我用理論理解身體(例如典型的fight/flight/freeze理論),但也會跟我分享一些方法,我都稱呼他為老師的百寶袋,像是當我身體麻時,治療師會說這也許是身體的感覺卡住了,所以我可以瘋狂甩手、跑步,去帶動身體停住的能量與情緒,讓能量可以流動;反之,有時候我會覺得很憂鬱、身體沒有力氣,治療師就跟我分享「推牆壁」,去找一個固定安穩的物體,透過我去施力,找回身體的能量。
這些方法都是我出了治療室之後,也持續在使用的方法,每天偷一點治療師的智慧,漸漸地我也搜集出屬於我的百寶袋。
有一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進治療室都好睏,我平常是一個在非睡覺時間很少打瞌睡以及想睡覺的人,加上我的睡眠時間從開始治療後一直都很長,所以「客觀上」來講,應該沒有想睡覺的理由。但是那段時間屢試不爽,每次只要進治療室我就很睏、精神不濟,已經有點無法回溯當時跟治療師的討論了,但有一次治療師問我說:「還是你要睡一下?」,所以我就在治療師的關注下,在治療室地板上睡覺。
現在回頭看,這真的是太荒唐了(也很浪費),但是那段時間去找到「『睏』的感覺想跟我說什麼」,以及不要抵抗這些我覺得困擾的感覺,去認下並照顧他,是那段治療時光最重要的一件事。這個經驗在語言化治療中應該不太常見,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每個治療師都會跟個案說「不然你在治療室睡一下」(有收費欸!),當下覺得很魔幻,現在則覺這很有創意,當然不能每次都這樣,但是從「在治療室睡覺」中,我在練習的是:去真正的關注我的身體想告訴我的事,不要急著改變他,不要只注意到這些身體狀況讓我很困擾,而是知道我的身體正在用他的方式支持、保護我,雖然可能有時候會覺得「你(身體)幫過頭了!!!」,但是不要與身體為敵,而是用合作的語言去理解,很多時候在理解後,身體的症狀就會自然轉化。聽起來很像什麼邪教或巫術,但是這些確實對我來說是幫上忙的方法。
回想當時會開始治療,其實是有一點「走投無路」之感,我覺得我在生活中已經拼盡全力,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回應那些精神狀況,所以想說那就試試看吧。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沒有期待」,或是沒有很明確目標的希望改變什麼,讓我能夠完成這100多次的治療,當然中間有好多次因為經濟壓力,其實是想要暫停,但每次都有新的狀況促使我繼續走進治療室。到現在,已經距離結案半年的我回看這個歷程,我很謝謝我的治療師,但我更謝謝我自己,我努力持續地出現在治療室,我願意向對方也向自己敞開、嘗試改變,我也接受自己會被改變,走了很長的路,回首每一步都踏實穩健,就算遲疑也持續邁步。
我的經驗或許不一定適用於現在正在閱讀的你,但希望透過我的分享,讓你窺見舞蹈治療的其中一個面向,只要幫的上忙的方法,都是好方法,祝福讀者也能找到安穩身心的創意方法,成為自己的基地。
註一:舞蹈治療簡介請見:https://www.facebook.com/watch/?v=2168833886468127
註二:身體掃描介紹請見:https://www.mindfulness.com.tw/blog-detail/body-scan
一直到2023年底,《瘋靡雙週報》持續了整整三年,總共發出56期,也創設了網頁,期待給大家更好的閱讀體驗。我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重整,思考應該如何進入下一個階段。我們決定將雙週報改為《瘋靡雙月刊》的形式,每兩個月針對一個主題,陸續刊出不同筆者從不同面向出發的相關文章。雖然頻率拉長了,但能夠用更多的篇幅更加深入、細緻地描繪筆者們想要討論的內容,筆者們也更可能互相補充、互相對話。
第一期的瘋靡雙月刊,我們以〈聊聊・療療:不同療癒方法的使用經驗〉為題,邀請到謝宜恩分享〈不用跳舞的舞蹈治療:5年的身體治療經驗〉,以及海豹居士的〈情緒取向伴侶治療 (EFT) 經驗談〉,將會陸續刊出。宜恩和海豹居士都是助人工作者,也跟每個人一樣,在生活中總會遇到情緒與關係的困擾。他們選擇嘗試不同的療癒方式,也從中得到許多感受與體悟。書寫這樣的主題,我們無意作為專業的介紹,也絕非治療的替代或是建議;而是僅從個人的經驗出發,分享療癒的過程中所體驗的事物。也歡迎大家繼續與我們分享各自的想法與經驗!
--
〈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
▹服務對象:思覺失調、雙極性情感疾患、重鬱症、憂鬱症等精神疾病經驗者的家人或朋友
▹服務時間:週一至週五13:30–20:30,國定假日除外
▹電話專線:02-2230-8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