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崩壞的第六個切入點,是被討厭的勇氣。以此為名的阿德勒心理學書籍這幾年在台灣賣翻了,但我們要談的不是阿德勒,而是台灣的大學教授。百分之九十九的台灣教授不清楚阿德勒的理論,卻以自己的生命展現出某種強大的氣場,這種氣場的核心力量,就是被討厭的勇氣。
但這被討厭的勇氣,和阿德勒沒啥關係,只是名字剛好一樣。重點在於,這種勇氣也造成了大學體系的崩壞。
要談這種勇氣,我們要從日本拉麵師傅談起。
日本應該有幾十萬家的拉麵店。這麼多的拉麵店,就要做出差異性,才能生存,因此日本拉麵百百款,一地還往往不只一款。有的拉麵以湯頭為特色,有些以獨門麵條為傲,還有一些是配菜亮眼。拚店內氣氛者有之,更有一種是拚老闆特色的,主打老闆很頑固。
你必須照這老闆的指示用餐,叫你閉嘴就閉嘴,要你快吃就吃,要你先吃叉燒,你就不能先喝湯,有些則要你試喝湯頭之前不可以加辣粉。規矩一大堆,有時也搞不清楚真正的規矩,說不定是老闆臨時生出來的。但你做錯一步,小則被叱,鬧大的話,還會被趕出店門。
這種抱持「以客為僕」「客人永遠是龜的」態度的店家,往往意外有人氣。常客們也不是「M」,不是專程去被虐的,而是認為這種店能貫徹一種難得的文化,展現出老闆的特質,獨一無二,值得細細品嘗。當然,其拉麵本身也有一定水準。
這種頑固,可以視為一種「被討厭的勇氣」,當事人願意承擔懷疑的眼光,打破社會上以客為尊的主流觀點,堅持自身信仰的價值觀,自己活得更快樂之餘,又能以自身本事,吸引他人認同這種價值觀。這還蠻接近阿德勒的那種感覺。
「但這關台灣的大學屁事?」
喔,有feel的人,在看到對拉麵店老闆的描述時,大概就想到了台灣的大教授們。
「那又怎樣?」
台灣的大教授們,通常也是非常頑固的。或者說,基本上都是頑固的,渾身充滿了「被討厭的勇氣」。十個大教授,至少七八個有這種「勇氣」。
但頑固的拉麵店老闆,十家中也不見得有一家,而且人家賣的拉麵還不錯吃;而台灣的頑固大教授們,經常是掛拉麵店招牌,端出來的確是湯清如水的陽春麵。
然後還超頑固。
不論是基於求學過程或有過合作經驗,許多人可能對上面的描述不盡認同,因為還是有許多溫和、善解人意的師長。不過這不代表他們沒有「堅持」,只是堅持的地方你看不到而已。大教授們會堅持教學方式、教學內容、給分公式、研究取向、收人原則等等。
「這不好嗎?本來就該堅持這些吧?」
對。但那種「好的堅持」,仍有一種學院內的客觀性,你的堅持是依照學術圈的共識原則和卓越方法,而不是自己爽。但許多大教授的堅持,往往是自己爽。
像:「你這個東西,不是XX學!」
那什麼是XX學呢?「XX學就是OOOOO。」
那為什麼XX學就是OOOOO?「因為我是XX學的專家!」
其他專家也認同嗎?「其他學界的算什麼東西!全是假貨!學藝不精!搞玄學!不是做科學的!」
真是ㄅ氣十足。當然,這種ㄅ氣不會出現在「其他學界」會出現的場合,在那種場合,大家還是嘻嘻哈哈,賓主盡歡。這種ㄅ氣只會出現在大教授自己的課堂上、研究室、實驗室裡。
「我才是真理。」就是頑固大教授的內在原則。如果有其他學者能讓他佩服,大概是以他同派的師長為主。但那也算是他的「分靈體」呀,或他是人家的分靈體。
這種堅持讓大教授無法接受外來的指正,從學術研究面到教學技術面,大教授都非常堅持自身的經驗與價值詮釋,認為外來的指正若非「心有邪念」,是「想整垮我們」,就是「根本不懂我們這個領域運作的現況」。
所以「我最懂」,超級懂,懂到暴。但怎麼證明「我最懂」這件事呢?
「我大教授捏!你沒看到我在名校名系佔到的專任缺嗎?」討論結束。
資格論的確有幾分道理,但丟出這種大絕招,也代表大教授不想再深究下去了。他們會退回自己的堅固堡壘,你攻擊他,就是在攻擊這堡壘本身。
那這種堅持是從何而來?其實就是種逃避心態。大學專任教職在各方面的充份保障,讓許多大教授們失去改善自身的意願,而永遠停留在一種安適的時空狀態中:很可能是他拿到博士學位的那瞬間。時間凍結了,他的堅持也凍結了。
但大學面臨的挑戰並沒有凍結。少子化、國際競爭、教材教法的革命,在這二十年內快速衝撞台灣的大學。台灣的「教育外行人」還在糾結「教改是否失敗」的議題,但這個議題其實也早被時代的巨輪輾過了。
正如我前文所述,大學已經離開計劃經濟,進入自由競爭的市場,隨時可能發生新的衝擊。就算大學挺過了網路開放課程的挑戰,也隨時可能出現新的競爭者。但在大教授「被討厭的堅持」之下,台灣的大學是沒有應戰能力的。
別的不講,當台灣的高中校長在近日集結起來,要求大學改變招考方式,以免影響到高中的正常教學時,大學側卻沒有什麼回響。為什麼?因為大學不想把考招往後延,影響自己的正常運作嗎?
我推測大概有幾個原因。第一,是大學端的主事者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種要求。第二,要改變考招時序,又要說服一堆很有堅持的頑固大教授,難度很高,不如不理。第三,就是他們根本聽不懂高中端在講什麼。
他們大腦裡的知識太少了。
這就可以看到第二種被討厭的勇氣:「被討厭的聽不懂人話。」大教授不只不會解決問題,連正常人講的話,往往也聽不太懂。
這是因為他們處於一個專業與特化的空間太久,整個知識庫與語言脈絡,都與外界脫節。我之前曾提過,與我非常相熟、領域也接近的一些學界中人,日前碰到我時,卻反問我最近在幹嘛。
我知名度是不高,但是,好歹也是你的同事、同行、同道吧,你做研究總會google一下看我最新的研究成果吧。該不會有同事死掉你都不知道吧。
「這人是天天躲在書齋的學術怪才?」
但這種人在大學超多。他們往往善良純真,讓人不忍苛責,但對於外界的資訊掌控太過薄弱,這或許不會威脅他們個人的生存,卻可能影響到學生和系所的將來。就像許多人問我,為何不將外界資源導流回台灣的大學哲學圈。但並非我沒有意願,而是因為圈內人士對於這種資源無感。我說了,他們聽不懂。不是惡意的不懂,是真的不懂。
但前面不是才說,大教授「超級懂」嗎?
一體兩面。超級懂所造成的,就是超級不懂。無知才能致真知,宣稱自己無知的大教授很多,但他口中的「無知」並不是求知的起點,只是用來表達自己的謙虛。其實他以為自己超級懂,而你那些東西不重要,不需要懂。
是以「被討厭的聽不懂人話」,會比「被討厭的堅持」帶來更大的威脅。被討厭的堅持,頂多是你自己縮回去,但被討厭的聽不懂人話,則是外人想與你溝通,可能是追求合作,也可能是要協助改革,但你聽不懂,而錯失了這種機會。
尤有甚者,是一些大教授還想說服外界不要講人話,改講鬼話,彷彿全民講鬼話,這個國家才會有救。我這樣描述,很多人腦海就已經浮起幾個學院鬼話連篇的傢伙了。
沒錯,就是那些傢伙。但如果你想不起來,也不要緊,反正這些人總是會定期跳出來傳教,你看到時,就會想起我這段話了。
所幸,他們的傳教在近年受到很大的挫折,多數百姓已經慢慢發現他們講的是鬼話,對其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這些大教授們頂多就是退一步,退回「被討厭的堅持」,再伺機而動。
最後要看到的被討厭的勇氣,是「被討厭的不敢出來擔」。
大教授堅持多,意見多,但是要他出來承擔,甚至是「在沒有資源下的承擔」,那真正會出來擔的,少之又少。
「敢出來擔,才叫勇氣吧。不敢出來擔,哪叫勇氣呢?」
理論上是這樣。但這些人往往是嘴砲一堆,什麼建國大綱、治國方略都講了,真要他擔,他居然還有臉縮回去。我的粉專最近有網友留言說:「知恥近乎勇,無恥近乎神勇。」正巧妙的對上了這種情境。
愛講又不擔,爽度大到無限,風險低到零,這麼好的事,當然很誘惑眾生了。但爽到的,都是那些大教授,但受害的呢?就是整個高教體系了。
不論改革方案是否正確、有效,光是出來推動改革,就找不到人承擔,甚至要他掛名,都會縮回去。我說的不是「招生方式改革」「一學年改三學期」「畢業一百學分上限」這種大規模改革,是連「女生宿生門禁時間調整」這種雞毛子小事,大教授都不敢擔。
有堅持,可以。聽不懂人話,隨喜。你意見一堆,叫你出來主持大局,卻縮回去。很勇敢的縮回去,然後一臉光榮的表示這種縮回去值得各界的肯定,是種不得了的義舉。這是在幹嘛?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總覺得和大學教授互動,是在浪費時間。」
沒錯。拉到政治的大格局中,我也曾說過,台灣會鳥到今天這種狀況,政務官太多博士、教授,恐怕就是主因。之所以沒垮掉,反而是靠那些平常沒有聲音的事務技術官僚撐著。
「這不又是一杆子打翻一船大學教授了?」
的確,這一杆打翻的人太多。有些大學教授還是沒啥堅持、聽得懂人話、也敢出來擔的。
但這些人呢,因為在第一線,被嘲笑、質疑的多了,不免也會慢慢氣餒。很多大學中人,也以批判這些人「想紅的人」為「正道」,認為學術本來就是該批判嘛。的確,學術就是要來點批判,但你的槍有打對嗎?或只是因為那人紅,就大砲對著開,想說搞不好自己也可以紅?或是要突顯自己的「真理之主」地位?
就大社會的標準來看,這種事都很無聊。不論是被討厭的堅持、被討厭的聽不懂人話、被討厭的不出來擔,都很無聊,就大教授在那自以為是。外界覺得無聊,就越來越不想理會大學,而大學就會慢慢沉下去,沉到一個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長相的深淵中。被討厭的,不知道自己是誰。
罵到了這,我們終於可以開始來思考改善之道。在幾乎找不到承擔者的狀況下,還能怎麼做?
本系列的下一篇,會來談一個叫點滴工程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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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Vintagejhan @wikimedia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