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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的自學生寫作課(一)

2018/09/1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今年四月,接了一個以自學生為主的寫作課。當時寫了第一堂課的記錄之後,第二第三堂的記錄一直想寫卻還沒寫。拖著拖著竟然就來到了九月,開始了新的學期。
所以我決定從九月新的課堂先寫,之後有空再回來補五月和六月的,不然一直拖下去,沒完沒了。
新的課堂人員組成有一些變化,老實說我自己的心態也有一些變化。自從六月去參加自學生日常展後,我就不斷地思考著什麼是「自學」?
我在想,如果學生只是從學校裡到學校外,但課程內容還是由老師來安排,這樣算是自學嗎?我在想,有沒有可能由學生自己來提出自己想寫的東西,然後我從旁協助呢?但是,如果學生還沒有自己想寫的東西?或者,他們對「寫作」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動機與慾望,那麼,這個寫作課可以做什麼?
在這次上課之前,以及已經上完課的現在,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這堂寫作課的對象,恰好介於「想寫」與「不想寫」的中間──換個說法可能更精準──他們覺得文字有趣,但他們似乎還沒有感覺到自己有寫的需要。

寫,不僅是有話想說,更是因為「需要寫」

之前跟幾個朋友討論,我們從各自的經驗中一致認為,寫是因為「有話想說」。但後來我發現,寫不僅是有話想說,更是因為「需要寫」。因為就算想法很多話很多,但如果不覺得自己需要把那些話寫下來,就不會去寫。
我現在面對的這群學生,就類似這樣的狀態。
旻的媽媽說:「可是旻以前上OO的課,都會寫耶。」我說,那是因為旻確實有想法啊,有想法的人「你請他寫下來」,他要寫當然也是有東西可以寫。但如果沒有特別請他寫下來,或是請他們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時,他們自顧自的繼續講,或是問「可不可以只寫一句?」那我大概就知道,他們其實沒有那麼需要寫(沒那麼需要寫的意思是,不寫也沒關係)。
我用「他們」,是因為這學期上課的這幾個學生,狀況多半與旻類似(當然各自還是有些微的差異)。
所以我思考的是,在這學期的課程裡,有什麼方法可以喚起他們「寫的需要」?「寫的需要」這種東西有可能被喚起嗎?如果他們一直沒有這樣的需要,那麼寫作課還有什麼方式可以進行?或者更深入的問──如果沒有寫的需要,那麼還需要寫作課嗎?但反過來,寫作課一定要跟「寫的需要」掛在一起嗎?
這是我目前思考的事。

他們很會發現,也很會嘴砲

想那麼多,更重要的是實際去做。我的人生觀是邊做邊想,邊想邊做,透過實際的操作去了解、認識與調整。所以我想,關於喚起動機、喚起需要的這個部份,我就邊做邊觀察。那麼在寫作還未成為他們主動的需要之前,我想先帶他們做什麼呢?
我認為與寫作有關的第一件事是──看與發現。
並不是說這件事最重要,而是這是出自經驗──對我來說寫作經常是因為發現,而發現經常是因為看。說是看,不如說是觀察。於是我將那個在大人寫作工作坊操作過的微物幻燈片製作,搬來這個自學生的課堂,我想看看學生的反應會是什麼。
我打開幻燈機,先放了那張我認為最能刺激觀察與想像的幻燈片。我問,這像什麼?
先說明一下──這學期的自學生寫作課,恰好全是男孩,六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男孩們反應很快,他們連番砲的說出樹枝、骨頭、噴射的水柱,細胞的剖面……其實他們還說了很多,但我來不及記。接著我問他們,那你們猜猜這個影像是怎麼做出來的?我說這不是畫的喔,這是強光將某個夾在兩片透明片裡的物體打出來的影子。我一手拿著幻燈片夾,一手拿著兩片薄薄的透明片,「什麼東西可以夾在這麼小的透明片裡,然後它被強光打出來的影像長這個樣子?」
有人說樹枝。這時我說,「再補充解釋一下,夾在幻燈片裡的東西,如果它不透光,那麼它的影像就會是黑的,比如樹葉,樹葉是綠色的,但它被強光打出來的影像,會是黑的。但如果這個東西是透光的,那麼它的影像就會像你們看到的這張幻燈片一樣,有很多部份都透光。你們想想有什麼會透光的東西,可以被夾在裡面。」
馬上有人說水。我說很接近喔,「這東西跟水一樣是透明的,但如果是水可能不會有那麼銳利的線條,」我用手指著幻燈片,「你看,它有很清楚的邊緣線。」
接著有人說塑膠。我說塑膠也是個不錯的答案,「不過你們再看一下,塑膠的邊緣線可能不會這麼不規則……」我又用手比了一下幻燈片出現氣泡的部分,「你們看這裡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氣泡……」
「膠水!」有人說膠水。我說非常接近,「跟膠水很類似,但更黏,更容易拉出那種快斷不斷的線條……」我用手指著幻燈片中間那段看起來非常有張力的線。
「白膠、保麗龍膠、強力膠……」男孩們像是被按到開關,劈哩啪啦說出一堆答案。我說不要瞎猜,再觀察一下,你覺得幻燈片裡的線條,跟你用過的哪一種膠的感覺最像?
有人說白膠可能會白白的。「保麗龍膠吧!」「強力膠吧!」有兩個男孩說了他們認為的答案。最後我說,片夾裡的夾的是相片膠,所以保麗龍膠和強力膠應該都算對,「因為它們非常接近。」「我猜保麗龍膠或強力膠的效果應該跟相片膠很類似。」
這時旻說阿米巴變形蟲。我知道他是開玩笑,但我還是回他說:「最好是阿米巴變形蟲啦!」旻說阿米巴變形蟲不行嗎?我說阿米巴變形蟲那麼小,你看都看不到是要怎麼夾?旻說也是喔。

很會想很會講但就是不覺得需要寫下來

第一張幻燈片是熱身。接下來放第二張幻燈片,這次我請他們不要講,先用寫的,「你想到什麼?」「你們覺得片子裡面夾的是什麼?」我的計畫是──他們那麼會想,那麼會講,應該是可以劈哩啪啦的寫出很多東西來才對。結果大家看著幻燈片,拿著筆不動。然後,因為我說先不要講,所以嘴巴也沒動。
我本來在想是不是這張幻燈片比較無法刺激他們的聯想?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草說話了:「我覺得像蛇。」
我跟草說唉唷不要講出來嘛,先用寫的,等一下再跟大家分享。後來我發現,他們好像都不覺得需要寫下來。想想好像也是,既然可以用講的,幹嘛一定要寫?除非自己很想要記下來。我發現他們雖然覺得好玩,但似乎不覺得有寫的必要,所以除非我「要求」(我猜我再多說個幾句請他們寫,他們應該還是會寫)。但現階段我還不想,我想知道在什麼情況下,他們自己會想要寫。
於是我也就不說「一定要寫」。於是男孩們就開始講,「那裡有眼睛耶,」「就是因為有眼睛所以我說像蛇啊……」「也像龍」「還有像倒過來的……」像倒過來的什麼我忘了,因為我來不及寫。

看與觀察有什麼不同?

玩過一輪後我帶他們讀大江健三郎的文章。大江在文章中敘述他的童年經驗,他從一個影像畫面中驚覺到,原來生活週遭的小花小草,並不因為它是植物而像個靜物,在沒有風的時候,它們也顫動著。其實在備課時,我思考著要不要先將大江的文章稍做改寫?後來又覺得其實內容不難,而且他們都十二、三歲了,但老實說我不確定大江的文章風格能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不過不試也不知道,我就想,試試再說。
結果,他們在讀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雖然是讀完了,但沒有太大反應。他們最大反應的反而是「大江健三郎」這個名字。
我說,大江健三郎是個日本人,他的童年是在二戰時期度過……我還沒講完,旻就說,「ㄏㄚˊ,大江ㄐㄧㄢ三郎,你叫三郎情何以堪?」
我斜眼瞥了他一下,我說,大江並沒有喜歡男人好嗎?他們就亂笑。我說,說認真的,你們有沒有過跟大江健三郎類似的經驗?就是從日常生活中「發現」一件很普通你卻又覺得很特別的事?忘記是哪個男孩說有啊,「縮時攝影,你可以看到植物在那邊動……」我說不是這種啦,是你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的,於是我說了我國二的時候,有一天發現黑夜的雲是白的。
草聽了很驚訝的說,「夜晚的雲是白的很正常啊!」我說我知道啊,就是因為很正常但我卻沒有發現,所以我才覺得這個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啊。但草像是沒聽到我解釋一樣,一直重複「夜晚的雲是白的很正常啊!夜晚的雲是白的很正常啊!」一邊瞪大眼睛。
我說,所以你們有沒有過那種明明很普通很正常的事,但你卻像是第一次發現的感覺?逸說話了,但不是回答我的問題,「雲是白的是因為空氣中的……」逸試著想要跟我解釋為什麼黑夜中的雲是白的……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讀蔡仁偉的〈含羞草──寫給校園霸凌事件〉給我弟聽,我弟聽完的第一個反應是跟我解釋──因為含羞草葉片上有負電然後如何如何所以人的手去碰到它它就會合起來……,我覺得我現在面對的是差不多的處境。
倒是後來草說,「我覺得我好像有過類似的感覺耶……」我說是嗎?是發現了什麼事?草說他想不起來是什麼事,但他覺得他有過類似的感覺。
他們對大江健三郎本身的文章沒感覺沒關係,反正重點是內容引出的想法。我說對大江來說,看跟觀察是不一樣的,「那你們覺得觀察跟看,有什麼不同嗎?」
不曉得是哪個人說,「看是看,觀察是觀察。」有人馬上回說,「不要說幹話。」後來草先說了:「觀察是仔細的看,看是看一眼。」接著旻說看是單純的用雙眼目睹一件事的外表……旻講得很多又很快,我來不及寫,我說你要不要上來自己寫?旻說不要,他要用講的。我說那你講慢一點。於是旻就用半秒一個字的速度講話……
「不用那麼慢,我快睡著了……」我知道旻在玩,這群男生很愛玩。
「看是單純的用雙眼目睹一件事的外表。觀察是不單純看一件事,而是看透它,包含一舉一動與任何變化。」旻說。
湖說:「偉大的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舉起地球──觀察是仔細的觀察。」
我說這跟阿基米德有什麼關係?我可以跳過阿基米德嗎?湖說不行,要從頭寫。旻說什麼叫做觀察是仔細的觀察,你這個幹話王!
接著我問瀚。瀚在課堂上是比較安靜的。他想了一下,說,「觀察是仔細的看,看是看一眼就過去。」忘記是哪個男孩說,那不就跟草講的一樣?我說沒關係呀,可能他們想法很接近。
接著我問軒那你覺得呢?軒笑著說「不知道」。其實我不太清楚軒的不知道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講。
我看了一下白板上的記錄,「逸呢?逸剛剛好像有講,可是我來不及寫……」逸說我有講啊。我說你們都在那邊講,都不寫,你們那麼多人講,我一個人寫,當然來不及呀。

「會動的」幻燈片

討論結束後我帶他們製作自己的微物幻燈片。「做幻燈片時你可以順便觀察你平常可能不會注意的事物,」我一邊示範幻燈片夾的做法,一邊這麼說。但男孩們有沒有在聽我也不確定,因為他們拿了片夾,知道怎麼製作之後就四散。軒說我可以用尿嗎?我說你敢用的話就用啊。不知道是誰說那我要用血,因為血有顏色,我說只是要顏色的話,不如用桌上的冬瓜茶。
男孩們在製作微物幻燈片
有人用板擦上的奇異筆碎屑。旻說我要用口水。旻說口水快要乾了,可以趕快放來看嗎?軒做好了自己的幻燈片,自動拿起我帶去的幻燈片放來看。我說這個幻燈機是古董,萬一壞了我會很傷腦筋,所以你們使用的時候請千萬小心。軒一張放過一張,男孩們圍在幻燈機旁看。
旻的口水幻燈片被打出來時,我說,ㄟ,有泡泡ㄟ。我指著那塊黑黑的部分,說泡泡的部分是口水,那黑黑的地方呢?旻說是沾黏了灰塵的雙面膠。我說原來是雙面膠喔,雙面膠多少對固定住一些泡泡,但泡泡應該還是會動。我說,只要是水在裡面,可能都會動,而且每次放可能都會不一樣。我才說完,操控幻燈機的軒就抽出重放,水果然動了!這時,草說壓它說怎麼樣?草一邊說一邊動手壓幻燈片,幻燈片裡的水泡就跳了起來,飄了起來。旻說,上面那顆泡泡好有戲。
我說,你有帶手機嗎?趕快拍起來。
畫面中的黑影是手指,黑影滑過投射在牆壁上的水泡,泡泡便動了起來,非常奇幻。我從來沒有想過微物幻燈片能夠產生這種動畫的效果,如果不是男孩們自己去控制,如果不是有人去壓。
如果這不是一堂寫作課,這麼進行似乎十分美好。嗯,不是似乎,我真的覺得美好。但因為它是一堂寫作課,所以當男孩們還沒有寫些什麼時,我仍舊有一丁點隱約的不安?但為什麼呢?如果微物幻燈片與寫作的關聯是觀察與創意,那麼他們已經在這當中了,不是嗎?
上完課後,我不斷地回想男孩們在課堂上的種種反應,然後繼續思考著關於寫作課的種種可能,以及,究竟我想透過這個寫作課,給他們什麼?(或是有沒有可能有那麼一天,他們來告訴我他們想要什麼?)
(文中小孩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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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瞇
廖瞇
廖瞇,認為生命中所有經歷都影響著創作。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畢業後賴以為生的工作一直與文字有關。2013年移居台東鹿野,繼續用文字過著生活,養活自己。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長篇散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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