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能不能利誘我自己?

2019/09/1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一個爸爸在臉書上貼了張女孩站在賣場冰櫃前的照片,圖說是「數學大挑戰之冰棒四入115一隻多少錢,算對就買回家」。
在幾則話家常的留言之後,有臉友問了這個問題:「這是利誘,還是變相的威脅?」
在這個問題之下,有許多父母與教育者加入討論(也包括我的攪和啦),除了原先的問題之外,又拉出了許多討論的軸線,像是:「利誘是負面的嗎?」「利誘算不算控制?」「利誘作為外在動機,跟內在動機相較,有沒有優劣的問題?」「利誘跟獎勵是否不同?」「自己控制自己,算不算利誘?(或者反過來,自己利誘自己,算不算控制?)」「人生什麼事情都有內在動機嗎?」
「數學大挑戰之冰棒四入115一隻多少錢,算對就買回家」是這位爸爸對這個事件的事實陳述,「利誘」則是臉友對這位爸爸行為的詮釋。除了利誘這種詮釋之外,我們還可以用「條件交換」、「獎勵」或「行為控制技術」等等概念,來描述這位爸爸的行動。而根據當事爸爸的說法,他當時「其實沒有想很多,就隨口說說而已」;這也是一種詮釋。

利誘是不是負面的?

姑且不論爸爸跟小孩各自對這個事件的理解為何,我在這裡想要討論的是「利誘是不是負面的」這個題目。當然,對這個詮釋的討論已經不完全貼合那個事件,而是一個更抽象的討論了。
「利誘是不是負面的」這句話至少有三個意義:
  1. 利誘會不會無法達成既定的目標,並且反而造成相反的效果?
  2. 即使利誘達成預定的目標,但在教育上有沒有其他不好的效果?
  3. 使用利誘的父母,是不是(道德上)不好的父母?
在這三點裡,我最感興趣的是 2.,所以我們先來談一下 1. 跟 3.。
關於 1.,利誘能不能達成目標,心理學家曾經做過一個實驗,結果跟我們的生活經驗很相符(有時候有效,但也有很多問題),我在這篇文章裡曾經介紹過這個實驗。
至於 3.,則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造成我很大的困擾。
爸爸帶小孩去買東西、順便買了一隻冰的生活小札記,竟然這麼輕易就發展成牽涉心理學與哲學的討論,我想到藍佩嘉在《拚教養》裡所提到的中產階級教養腳本:「父母會把自己的生命經驗當成對象來看待與反省,從而定位自己的教養態度與實作。」
即使這位爸爸本人起初未必有積極「反省」的意圖,但臉書作為一個「大家都在看」的平台,在上面公開(或半公開)自己跟孩子的互動,已經預設了「被看待」與「被反省」的可能。
在這串討論中夾雜了「這是負面的嗎?」、「父母不是聖人(於是也可以有道德錯誤)」這種關於道德判斷的意見,也隱含了積極參與反省,是「(比較)好父母」的價值。
在這種情況下,我如果再寫一篇討論利誘或控制的文章,豈不是在增強這種「好父母文化」、迎合父母的教養焦慮,讓他們再次陷入無盡追逐反省、好還要更好的教養困境裡嗎?

讓我們做一個好奇寶寶

我一直不想做一個指指點點的教養專家,那麼我要怎麼寫一篇與教養有關的文章?這個難題不斷困擾我,直到我在這一串討論裡發現到一種有別於教養焦慮的態度。
這些意見似乎不那麼在意(或者說比較可以跳脫)這件事情的教養實作面向,不那麼關切「不能利誘那怎麼做才對」,或不那麼急著辯護「這麼做也沒錯」,而能夠從接近於純粹好奇的角度,去研究這些問題。
因為焦慮而展開的對話,通常得到的是自我安慰或自責;而因為好奇而展開的對話,則可能是一段探索的過程。
我想這就是我(們)能夠切入這個問題的方向。雖然它確實就是我們每天面臨的情境,但讓我們假裝這不是一個與我們切身的教養問題,而是一個有趣的思考題材,讓我們(假裝)是因為好奇心去思考,而不是因為焦慮而反省。
那我就知道我可以繼續寫這篇文章,討論我最感興趣的 2. 了。

我能不能利誘我自己?

2. 的問題是:「即使利誘達成預定的目標,但在教育上有沒有其他不好的效果?」我覺得不妨想像一下,在種種利誘的情境裡,有一種是自己利誘自己:
「我要是完成這份工作,就獎勵自己出國玩一個禮拜。」「我要是成功保持運動,就買一塊雞排配啤酒。」
在那篇文章的回文裡,有一位朋友說「自己同時成為控制者和受控制者時,利誘就不存在」。這讓利誘看起來像是一種選擇,似乎沒有什麼缺點。不過自己利誘自己是什麼意思呢?前面那個自己跟後面那個自己,指的是同一個對象嗎?
我聯想到愛莉斯・楊(Iirs M. Young)在《像女孩那樣丟球》裡提到的「陰性身體」:
大致說來,陰性身體存在的模態的根源,在於陰性存在體驗到身體僅是一件物的事實,──一件脆弱的物,必須被鼓勵、誘哄才會開始動作,因為被注視與被運作而存在。
根據楊的推論,當一個人在長大的過程中,如果自身的意志或慾望時常被外在環境壓抑與操控的話,他的身體就會逐漸成為需要額外花力氣去控制的物體。
就像這支影片裡,當某個年紀之後,無論性別,人們對於「像女孩那樣運作肢體」都有一種刻板印象,這讓女性的身體成為被壓抑的物。而大多數男人跟小孩在丟球時根本就沒有思考,就只是盡可能豪邁地丟出去,身體的運作跟意志是保持一致的。當意志指向某處,身體自己會採取對應的行動。
相較於男孩,楊認為女孩在成長過程中,不被鼓勵、缺少機會甚至壓抑她們參與體育活動的慾望,使得小女孩的身體逐漸成為陰性身體的女性。

習慣於外部干涉,的確不太好

沿著這個分析,「自己控制自己」這個概念將會轉變為「自己控制身體」,也就是說,這也是楊所指出「必須被鼓勵、誘哄才會開始動作,因為被注視與被運作而存在」的陰性身體。
而「被外在環境壓抑與操控」在一般的想像裡,通常是「我想要A,但被阻止」,而比較少注意到「我不想要(或沒那麼想要)A,但因為某個別的人或東西B,而去做A」的情況。利誘正是後者。
也就是說,長時間暴露在利誘環境裡──以一開始提到的事件來比對說明的話,就是小孩本來就有算術的動機,同時也時常被放在「你算術就會有好處」的環境裡──將有可能讓一個人逐漸成為楊所說的陰性身體狀態,讓他得要花更多力氣,才能去做本來可以自然做到的事。
習慣要有個什麼什麼才會去幹嘛幹嘛(編:就像有的作者要被催稿才會交稿),喪失一部分的自主性或能動性,習慣要有自身以外的動力……這種影響不只是身體性的,而是同時作用在身體與意識。

假裝之後,該怎麼辦?

假如我們不想要小孩逐漸成為陰性身體的狀態,而我們的探索發現了利誘可能會讓小孩往這個方向發展,當父母的焦慮也許會強烈襲擊我們,我們的(假裝)好奇大概也很難再繼續假裝下去。
老實說,面對這個焦慮我沒什麼好辦法,我想我們就是會焦慮。
不過,好險我們是因為好奇才去想這些事的吧?那麼這些思考也就並非毫無益處。
至少我們假裝是如此。

編輯:陳大中(按:那個刪節線裡的編輯小劇場,真的不是在說駿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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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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