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1/5/4,此處為原文搬移
關於430不打小孩日的來源可以看
人本網站 。裡面包含了不打小孩日的緣起、體罰的影響、以及應對「做錯事」場合的作法。
你打過小孩嗎?或者不要說是小孩,你打過、欺負過、責罵過比你弱的人嗎?我有,我曾經在受害者的位置,也曾經在加害者的位置。而恰好是曾經是受害者的人,最容易處在無力中將暴力傳遞下去。
我看過一則故事,一名男性,幼時他的父親會對他施暴。他很痛苦很恨他的家,也恨著他媽媽。後來他的父母離婚了,他看到父親對再婚的小孩很好,更加憤恨。他的父親想要彌補他,但是他不能原諒這一切。他長大了,他一直下定決心不要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所以他努力生活也成家了。然後他發現,原來維持一個家的生活是這麼累的事。所以他開始會對妻子不耐煩,也開始會打小孩。他的家,慢慢變得千瘡百孔。他離婚了,離婚後他很痛苦。隔了好幾年,他遇到一個女性,他再度成家,這一次,他抱著前段婚姻中的悔恨,全心全意疼著他的妻子與小孩。他也抱著遺憾想要對第一段婚姻的小孩好,但小孩恨他。他看著小孩恨他的眼神,忽然發現,他的小孩就是年幼時的他,而他變成了他最痛恨的父親。
看起來像是輪迴的劇情,其實是代間相傳。不是他遇到了靈魂伴侶所以第二段婚姻幸福,而是他自己本身成長了。但是他所製造的傷害變成了某種印記,讓暴力傳遞下去。
有一部電影是《Stuart: A Life Backwards》,中文翻譯是「倒帶人生」。這部電影的結尾,Alexander問了Stuart:「你覺得你的人生是因為被施虐並且被霸凌才毀掉的嗎?」Stuart想了想,他回答:「不,是從我學會暴力有用那一刻開始。」這句台詞讓我想了很久。面對施暴者,反抗是必要的,因為自己的權益必須自己捍衛。但是Stuart的想法卻和我截然不同。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Stuart發現暴力有用的那一刻,自己變成跟「那些人」一樣的怪物。當Stuart意識到暴力有用的那瞬間,他可能也意識到他的選擇消失了。那種「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我自己」的選擇消失了。他變成了內心最痛恨的那種怪物,他的自我認同開始崩解。
在電影《沉默》中,有一句台詞是「你跟他們一起欺負我,就沒事了」。因為暴力、權力不對等使人恐懼,慢慢形成一個巨大的共犯網。每個人身在其中慢慢變成怪物。即使有人拼命想著不要變成怪物,也會因為無助感帶來的絕望逐漸被改變。
我也曾經訪談過一些青少年嫌疑人。我在訪談中發現,青少年嫌疑人在成長過程中充斥體罰語責罵,但是他們所學到的不是關於行為是否適當的概念。他們學到的往往是「等我長大了,你就知道了」。他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人好好對他們說明過一件事、也沒有人問過他們的意願,他們總是在嘗試,然後在嘗試中逐漸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在輕賤彼此。而會輕賤彼此是因為彼此權力關係不對等。他們並沒有在生長過程中,因為被尊重從而學會對人的尊重,他們唯一學會的是「當有一天我有力量,那我也可以這樣對別人」。這樣的悲劇一代一代傳下去,或是到某一代,就沒有人可以傳下去了。
我自己的經驗則是,不打小孩/不欺負弱者這件事是對於自我的覺察以及對過去的和解包容。這過程很花力氣,所以特別需要來自他人的支持。然而,也因為過程中得到他人的支持,所以可以面對過去的自我,因此和解。
我們的生活,每天都很困難,幾乎是每天都要用盡力氣。我們可以設想以下的情境:
- 今天也不得不加班,工作上老闆突然變得很刁難,並且同事間開始流傳有人要被開除的傳言。回到家,發現小孩功課沒寫,飯也沒吃完,他還來要補習班學費。
- 今天被很多人說我不會教小孩。我的爸爸媽媽也一直在說我怎麼會把小孩帶成這樣。
- 學校老師說我家小孩表現很差。
- 我的配偶今天又跟我吵架,說我家事都不做/錢賺不多。
- 我的小孩根本不聽我的話。他今天在學校又被說不乖了。
- 很多人都說小孩還是要打,我小時候也會被打。
- 我打我的小孩,是在教他。
這上面的各種情境中,有你認為打小孩很合理的情境嗎?而這樣的認知又是哪裡來的呢?這是我自己整理出來的,所謂的打小孩的合理情境。而這些大概就是一般家庭會遇到的狀況。也是我在成長過程中會遇到的打小孩的藉口。我並不是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求學過程中也經歷一些波折。言語暴力與肢體暴力都遭遇過。我當然也知道在我之外找出一個替罪羔羊就好,所以我即使不主動欺負別人,也會跟著執行關係霸凌。我曾經是犧牲者,而當我掙脫那個牢籠,我即使再小心,都不免心中的怪物茁壯。
犧牲者跟怪物,可能到最後我們都會覺得「他也做了可惡的事,活該」。但是他活著的每一個瞬間,或許一切都還是有希望的。很可能某一個打小孩的背後,當事人已經經歷了從來沒睡飽的一年兩年三年,或是在公園提心吊膽的一個下午,或是在家裡凌亂的每一個晚上。或是工作上的被刁難,以及離職沒錢的恐懼。還有配偶、配偶家甚至原生家庭的各種言語。這個打小孩很可能背後很多很多讓他瘋狂的過往。這些都不是打小孩的正當理由,而是打小孩的同時,當事人也在發出「我很痛苦、我可能病了」的信號。
我很痛恨精神暴力以及肢體暴力,我極力避免著。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這麼好地維持著我想要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我吼出:「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辛苦啊!為了你我犧牲掉多少!」我舉起的手砸在桌上。我看著對方被嚇到的眼神,我忽然理解,這其實是我一直想對那些欺壓我的人做的事。我很想對那些在我成長過程中對我施加惡意的人狠狠回擊。但是我卻對比我弱的生物這麼做了。我忽然間理解,人性中沒有光潔的天使,人性就是渾沌而反應環境的。我即使再努力,都會因為傷痕而痛苦。
我幾經掙扎,去找我朋友說了這件事。我想要救出那個陷進泥潭裡的自己。我經過很多次談話,我閱讀很多書,我終於承認我是弱者。童年的那個我是弱者,即使我透過某些方式反轉了,我內心還是有一個喜好和平又內向的弱者,而這個弱者,在無助的時候沒辦法處理那些逼近的惡意,但是這些不是我的錯。我學著去原諒我曾經受傷這件事,我知道我受傷不是我的錯,我也嫉妒著那些平安順遂的人類。但是我的確存在仇恨與不信任在我的內心。因為受傷所以恨。我用很多很多努力去接受那個受傷所以仇恨的自己,去找到一個自我跟世界最輕鬆接軌的方式生活。我到現在還在努力。
而我在接受自己的過程,最新穎的感受是,眼前的其他人真的是一個跟我沒那麼有關的其他人。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可以抗拒他也可以接受他,也可以既討厭他又和平相處。因為我不把自己繫在別人身上,不用擔憂他人的喜憂。所以對他人的情緒不再那麼恐懼。我對他人少了一些來自成長過程的投射以後,承認對方是獨立的個體,那麼我也就是獨立且更加完整的我。
不打小孩這件事,我是有意識地在努力。而這個努力的過程不是忍耐,是努力在建立完整的自我。
我努力在跟過去的傷痛和解,我在跟那個弱小的我共生。我放棄我的強者形象,學著求助。學著去相信會有人幫助我、會有人陪伴我、會有人願意照料我的內心。我跟很多人一樣,我想求助,我想不被拋下。
一個正常社會,不會要求個人成為完美的教養撫育者。而是,走近這樣的人,建立起可以讓他不害怕的求助管道跟機制。讓每一個人都有成為完整的人的機會。我們需要一個可以確保人類尊嚴、尊重他人身為人的價值、不去侵犯他人的社會,來讓這個社會的犧牲者減少。我期待也致力於一個不被社會放棄成為正常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