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一間學校,我服務很久了,有一個孩子在我剛去這間學校時是一年級的特教班學生,他是自閉症,在幼稚園時遇到很不好的老師,因此小一家長要求要進特教班,比較安全,也比較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
我們姑且稱他為小廷吧。
小廷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他的記憶力很好,能記得很多國字,會讀也會寫,對各種事情也充滿好奇心,但因為不會判斷可做與不可做,常變成搗亂而被罵。
小廷的特教班只有他一個學生,教室就在特教老師們的辦公室隔壁,因此他經常要一個人面對眾多老師。他沒有同儕可以分散老師的注意力,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注意著,老師們幾乎也用一般生的標準在期待與要求小廷。
這應該是件好事吧?因為這樣被要求,或許回歸普通班的機會會比較高。我當時這樣想。
小廷二年級時,我覺得他整個行為都很穩定,學習能力又好,實在應該回歸普通班。於是我認真的想要推動這件事,再加上自閉症孩子原本就應該進入團體中學習適應,在我看來理所當然該這麼做的事情,卻在過程中隱隱感受到推不動的阻礙。
那也就算了,畢竟這不是我的學生、也不是我的孩子,我就盡我的努力,然後等待吧。
然而小廷在學校出現情緒行為問題時,之前的老師多半用威嚇、大聲責罵、壓過他的方式處理,因為大家都覺得"這樣他才會怕、才會知道自己錯了、才會記得",又或者一樣的行為出現時,老師們會覺得"不是教過了嗎?怎麼又來了",自然情緒就會上來。
我在旁邊默默看在眼裡,其實覺得這不是長久之道,也覺得過程讓人很不舒服,但這不是我的學生,也只能尊重老師的處理。
終於,老師們壓到某一天,也開始感覺這樣不太行,包括他只怕某位老師,以及爆發一次可能就延續情緒一整天,老師開始想問我其他的方法。
正好那時正在研究創傷知情的主題,加上了解小廷的家庭背景,我從創傷反應的角度與老師解釋小廷的反應,老師好像稍微能接受,不應該在他情緒激動時,繼續刺激他。
噢對了,忘了提到小廷的家庭。
以前一直是從老師口中轉述家庭狀況,像是媽媽也有一些精神狀況,爸爸夾在老婆與媽媽(婆婆)之間的為難,因此後來他們自己搬出去山上住。媽媽會瘋狂的罵小孩,有時還會自言自語,好像生病了。我直到今年才與媽媽有直接接觸,媽媽腦袋還算清楚,但蠻堅持自己的方式,不太有彈性。
因為他們搬到山上,平時放學小廷與妹妹會先去爺爺奶奶家,再等媽媽過來接他們回家。爺爺奶奶對媽媽很看不起,對小廷也處於沒轍但很多負面語言的狀態,總之,小廷的周圍充滿著不穩定的大人,大概沒有能好好了解他、陪伴他的人。
小廷現在已經五年級了,我去學校服務時偶爾會遇到他的情緒事件,現在都是稍微哭一下,然後老師會看情況繼續罵下去,或是重申規則或讓他承擔後果,總之比較少看到老師強壓小廷崩潰的情況了。
然而今天遇到的情況,讓我實在覺得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我把哭泣中的小廷喚來,請他坐在椅子上。
起因是昨天晚上小廷因為媽媽要求他寫功課,他與媽媽衝突打了媽媽,媽媽請老師處理,老師告知由於已發生三次同樣事件,需要找警察了,所以明天要帶他去警察局。小廷對於要去警察局感到很害怕與驚恐,於是一直哭說不要去警察局。
我當時並不知道是老師已經決定要帶他去警察局了,只是覺得他一直哭的狀態下,老師與他對峙或要求他冷靜下來,是沒有結果的,所以請他過來坐下,想陪他一起度過情緒。
我拿出積木開始堆,跟小廷說:這是你的心情,有一個不開心的事情,所以我加一塊積木,現在加到三塊積木了,你需要冷靜一下。另一邊是老師的心情,老師也不開心,也是三塊積木,大家都冷靜一下。
小廷邊哭邊說:我不要去警察局,我不要警察。我說:好,我聽到了,你不要去警察局。那你現在要做什麼冷靜一下讓我可以把積木拿掉?小廷擦了眼淚然後說:我要趴下休息。我說:你要趴下休息,很好,那你趴一下。
小廷趴下來,仍然在哭,肩膀一上一下的起伏,我出於直覺,伸手拍他的背,就像在拍小孩睡覺一樣。在這個時刻,我脫下治療師的外衣,將規範與目標暫放一旁,單純的只是想安慰一個傷心的小孩。
或許在這個時刻我和他的心真的靠在一起了,他稍微平靜了下來,但一會兒又開始自言自語的說:我不要去警察局,嗚嗚嗚嗚...... 一想到這句話,他的情緒又開始上升,又開始抽泣。我繼續拍著他的背,腦筋開始轉動,我知道對自閉症的孩子來說,他們在有情緒時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旁白,或是語言的輸入,幫助他們的想法有個方向,而不會一直打轉困住自己。於是我開始跟著他的話,並接著我想輸入的穩定的話語。
我說:我不想去警察局。我很怕去警察局。我可以不用去警察局,我很厲害,我做得到,我不用去警察局。
小廷逐句跟著我覆述,除了說我剛才說的話,還會加上自己的話,多半是重複的說"我不想去警察局"。我重述他的話,並逐漸加上"寫功課是小事,我可以自己做到,不用警察幫忙"、"生氣、大吼大叫、打人是大事,打人就要警察幫忙"、"寫功課很簡單,一下就做完了,是小事我可以自己做完,不用警察幫忙"。過程中小廷的情緒還是起起伏伏,雖然能跟著我複誦,但講到"警察局"時,害怕的情緒仍然湧上來,讓他激動了起來。
他激動時,開始哭喊一些話,其中有一句我聽得特別清楚,他邊哭邊說:不要丟下我!我聽了心酸了一下,堅定的回應他:我會在這裡一直陪你。我來陪你。邊說邊持續的拍著他的背。小廷聽到這句話之後,我可以明顯的感覺到他慢慢變得平靜。再過一會兒,他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可以跟我對話了。
於是我再一次和他複習"小事-自己做、大事-警察幫忙",並且拿著積木問他是不是心情平靜了,我可以把積木拿掉了嗎?接著請他問老師,老師是不是還在生氣?也能把積木拿掉了嗎?
最後大家的積木都拿掉了,也開始準備去盛飯了。在路上我跟老師說,請她把今天講的大事、小事、自己做、警察來,畫成一個圖,在學校放一張,家裡也放一張,天天放學前講一遍複習,回家寫功課前也講一遍。事情算是處理告一個段落。
過了一天整個事件還是在我心裡發酵,我想著小廷的處境,想到他在家裡可能也未曾有過這樣被溫柔安慰與堅定引導的經驗,在學校可能也沒有老師能這樣做,當他掉進情緒的黑洞時,他心裡的那個洞誰來用溫柔填滿呢?我不知道,我也沒有答案。
我想,我只能相信舅舅說的話:老天對這樣的孩子都有特別的安排,他們都出生在能負擔的家庭裡。希望老天也幫小廷安排遇到好的老師,我衷心的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