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去諮商,是因為我真的撐不住了。同一時間發生太多事情,讓本就不擅長處理情緒的我,心裡一團糟,腦子根本沒辦法思考,連照顧自己的生活都快成問題,更遑論好好和人交際。唯一的安慰只有我那時的五條貓,我把他們看得比我的命還重要,如果我的命可以換給他們,那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們。他們是我的一切,沒有他們,我大概不會留在這世上,可以說,我是為他們活著。
會讓我爆發的,主要是兩件事,其一是那段時間,和一個老朋友莫名奇妙地被斷交。因為有一段時間沒聯絡了,所以我傳訊息給他,但他沒回。見訊息沒回,我就打電話給他,打了幾天,都不接。這時我想到他告訴過我,他曾經心跳驟停被緊急送醫,不免有些緊張起來。訊息不回,電話不接,我就寫email 過去,也沒回應。我想既然這樣,那就算了,等他自己回應我吧。正當我這樣想的時侯,他終於回應了,但...卻是絕交的回應。「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了,好好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好,我不想跟一個不知上進的人在一起。」然後直接封鎖我。我永遠記得這段讓我傷心欲絕的話。
另一件事就是,我喜歡上我的同事。我對他是一見鍾情的那種喜歡,莫名奇妙地就暗戀上他了。雖然我很明確地知道,我完全配不上他,我們差了十歲,雖然年齡不是太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我的自卑。我對自己的外表一向很沒自信,雖然不是沒被告白過,但我就是對自己的外表完全沒信心,在心儀的對象面前更是信心全無。因為沒信心,所以我只能默默對他好,在工作上盡量幫他,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幫;我做不到的,我會想辦法找人幫他,然後人情債算在我身上。他想找人聊天時,不管時間有多晚,或是我忙到連上廁所時時間都沒有,我還是會陪他。記得有一次他和女友吵架,我就一路陪著他,安撫他的情緒,聽他抱怨吵架的原因,就這樣一路陪他陪到12點多。我想大家應該都看得出來我喜歡他,我是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他沒有因為交了女友,就對我避嫌,還是啊地和我相處,接受我對他的好。這種煎熬的日子,我過了兩年。對他的喜歡,只有愈來愈多,每天偷看他,從遠處偷拍他的照片,每天故意製造兩人獨處的時間...我什麼手段都做了,就是為了能多接近他一點,即使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徒然,但我還是每天每天地做。我用廢紙裁一裁,弄了一本小本本,每天都在裡面寫心裡對你的感覺,寫完一本換一本,不知不覺就寫了5本。呵,現在回頭看,我真的很傻。
由於這兩件事,再加上工作的壓力,我終於撐不住了,躁鬱症開始復發,進入躁期的時候會亂拔頭髮,還吃下去(對,我還有拔毛症),進入鬱期的時候,我會拿刀割自己的手臂,而且愈割愈深。我意識到再這樣還去不行,我必須做些什麼來拯救自己,要不然我的貓就沒主人了。於是,我去了精神科。和醫生描述一下症狀,判定是躁鬱症復發,而現在正處於鬱期。醫生開了藥,回家就乖乖吃藥,心裡是有好過一點,至少有心力處理好自己的事,並且好好照顧貓。但我的心頭好像還是有一顆大石頭壓著,雖然不鬱了,但也快樂不起來。這時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諮商。
高中時期就有過和輔導老師諮商的經驗,所以知道諮商是怎麼一回事,而且高中諮商感覺還算不錯。再者,高三時因為父母的關係和課業壓力,我患上了躁鬱症,而且自殺未遂被老師發現。那時老師覺得他們已經無法處理,就要我去看醫生。因為未滿十八,所以我是去兒童心理衛生中心看的診。我有幸遇到了不錯的醫生,是一位有兼做心理諮商的精神科醫師,因為移情作用,我很喜歡他,直到現在,我所有的密碼都還是他在醫院的分機號碼。這個故事,我想在另一篇文章中陳述。
在網路上查了一下附近有沒有諮商中心之類的地方,還真的有,而且評價不錯,於是我馬上就打電話約預先評估。預先評估的時間並不久,主要是瞭解你的身心狀況以及需求。我跟評估的人員說,我需要處理人際關係這一部份,我也跟他坦承我有躁鬱症,目前正在就醫中。他們問我心理師一定要博士嗎?還是碩士就行?我說碩士就行,沒必要一定要博士。他們又問我是希望男的或女的心理師?我說都行,只要能跟我合得來,男女不重要。
預先評估後沒多久,諮商中心就聯絡我,告訴我幫我安排的心理師的名字。我上網查了一下,還真的找到他的資訊,是個男心理師,還有出過一本書。我馬上就去買他的書來看,從內容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很感性的人,甚至會為了接到認同他文章的電話就流淚。說實話,我那時有點小擔心他會在我面前哭出來,這樣變成該哭的人沒哭,不該哭的人卻淚流滿面。
第一次見面,跟我在網路上看到的照片差不多,只是現在老了點XD,因為網路上的照片都有一點時間了。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始。心理師先自我介紹,他一開口,我馬上就被他的聲音煞到,怎麼會有人的聲音可以這麼溫柔?跟我這個大聲公破嗓門常常被誤認為男生的人完全不一樣。我常常在電話中被人叫先生,到後來我直接放棄治療,都回答對,我是X先生。自我介紹後,我真的不知道該從哪開始,我想講的話真的太多。這時突然腦子不知道哪條線接錯,很想講我的成長歷程,於是我就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講。關於我的成長過程,我會再開一篇文章。這時心理師說,這樣也不錯,從成長過程可以更好的了解我,也可以找出心結所在。其實我很想多聽他講話,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他的聲音,不過因為是諮商,所以都是我在講比較多。
在講我成長經歷的時候,我其實心裡是很憤怒而且難過的,但表面上還是雲淡風輕,甚至有時候會有不合時宜的大笑。為什麼會這樣,我後來想想,是因為我不想哭,我不敢在別人面前哭出來。那時還沒有疫情,不用戴口罩,有一次終於努力講出來和老朋友斷交的事,講得亂七八糟,連我都快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那次真的是憋到表情扭曲,還好是在時間快到的時侯想哭,要不然我真的沒把握能憋到最後。他還是一樣溫柔體貼,我想他應該有看出來我表情怪異,但他沒有說什麼。
每次都的諮商,我都很期待,每次都在心裡想好要和他說什麼。但真的坐到對面了,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說我每次都會談他,說他又穿一樣的衣服,又穿一樣的鞋子,臉又過敏了...他說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掩飾尷尬。有時候我會用不合時宜的大笑來開脫我不想說的話,他說他總是抓不到我的笑點,每次都在很奇怪的時候大笑,他說這也是我掩飾自己的方法之一。還有我每次見面的招呼語都是「你辛苦了」,他覺得這種招呼語很怪,我最近跟他說,我真的是覺的得你辛苦了,工作到這麼晚,我才會這樣說的。他說他知道,只是覺得很奇怪而已。
他一向不會逼我一定要馬上把心事講出來,都是慢慢等我自己想辦法說出來,這很耗時間,因為我很會避重就輕。我看得出來他常常被我弄得不知所措,搞不清楚我到底想講什麼,但他還是很有耐心地等我。他常常試圖引導我說出我的感受,他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那你的感覺是什麼?」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感覺是什麼,甚至反問他:「你覺得我應該有什麼感覺?」我想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定很囧,不知道該回我什麼,他說:「你有什麼感覺就是什麼感覺啊,不用問我。」雖然我一開始講不出自己的感覺,但他沒有放棄,還是不斷地引導我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他的幫助,我現在能夠很自然地在別人面前哭,也懂得如何表答自己的感覺。雖然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做到,但總之做到了。這都是他的功勞,我真的很感謝他,這是他留給我的無價之寶,是用諮商四年的錢都換不來的。我想光是這點,我就已經賺到了。
在諮商期間,我為了講我從大二開始就會大搞一夜情,直到那時我還是在到處亂來,我記得至少花了四次的時間,而這四次,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我想他應該更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他還是很有耐心地等我自己說出來。在終於說出來的那一刻,他大歎一口氣,說:「終於說出來了。」 而我則是整個人虛脫,頭暈眼花,全身發抖,通體冷透,幾乎沒力氣說話。我那次連我怎麼回到家的都不知道,整個人暈乎乎,還好沒出車禍。後來的幾次諮商,我試著詳細描述我亂來的原因,當然過程省略。講著講著,我發現我要的不是性,而是一種被需要、被包圍的感覺。我常常在事後會抱著一夜情的對象,我都跟他說,我真的很欠抱。當然我可以抱我家的貓,但抱貓和抱人的感覺是不一樣,我需要的是一種被圍繞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說自己心裡的事,感覺很震撼,有點害羞,有點害怕(不要問我在怕什麼,我也不知道),又有點釋然,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反正來都來了,就把資源利用到極致。
後來隨著諮商的深入,他愈來愈瞭解我,愈來愈能聽懂我想說什麼,而我對他也變得很信任,這時我才終於鼓起勇氣說出我喜歡同事的事情。當他聽我說完,他說:「我們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諮商。」然後相視大笑。對我來說,喜歡那位同事是個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看得出來我喜歡那位同事,但我就是不敢說出來。跟他談了我和那位同事相處的情形,發現都是我在單方面付出,那位同事也沒拒絕我對他的付出。那些付出是我心甘情願的,而且也不求什麼回報,只要能幫到那位同事,這樣就夠了,我的滿足感來自於那位同事的滿足。他說,這就像我對貓的付出,是毫無保留而且不求回報。他說我是個很有愛的人,我的愛多到滿出來,無處宣洩,對人都是無條件的好,但要注意,不要傷到自己。我聽了這段話,我哭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感覺很害羞,我還試圖假裝沒哭,但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我對別人好都是無條件的,有時甚至近乎討好,和他一起探討原因,最後結論可能是源自於我的自卑感,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有朋友。我當然有我的底線,但當別人觸碰到我的底線時,我會選擇把線往後移,而不是警告或爆發。就這樣無止境地往後退,退到退無可退,被擠到牆壁上的時候,我就開始自殘,不論是亂咬指甲亂割自己或亂拔頭髮。不只如此,他還幫我釐清了一件事,就是我想讓每個人都喜歡我。他一直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要我做自己就好,沒必要討好每一個人。但到現在,我還是做不到,我還是希望每個人都喜歡我。這點就持續努力吧,畢竟要接受被人討厭需要很大的勇氣。
每次的諮商,都會有些新發現,都會有一點點進步,那一點點是真的很小一點,大概要用奈米計算,雖然只有一點點,總比沒有好。現在的我,能夠很自然地在他面前嚎啕大哭,盡情大笑。雖然他有時還是搞不懂我的笑點,但不重要了,我已經不會再靠笑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有一次,他送我一本書「我與世界格格不入」,書是由一個成年的亞斯柏格患者寫的,他說他覺得書中的描述和我很相似,所以買給我看。這次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除了諮商時間以外,他還會惦記著我,想著要如何幫助我,我真的非常感動。看了那本書,還真的和我很像,固執、耳朵硬、想到就一定要做到、不擅長與人互動、不會讀空氣...,這些都和我很像,我不禁想,難道我是亞斯患者,只是我不知道?
最近一次諮商,他說每次聽到我講小時候的故事,他都覺得很心疼,他覺得沒有一個正常的小朋友是應該活在這種情況下,每天擔心受怕,動輒得咎,做也不對,不做也不對,連一個表情不對就會挨打....。我想在另外的文章說明我是如何掙扎著長大的。我聽了覺得很溫暖,竟然有人為我傷心難過,我感動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流下感動的眼淚,我在他面前哭已經變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跟他相處四年的時間,雖然我還是不瞭解他,但我想他應該足夠瞭解我。在他的幫助下,我現在敢在別人面前說出我的感受,也敢在別人面前掉眼淚,也敢對比較熟的人坦承自己自殘的習慣,露出傷疤給他們看。我真的很感謝他,如果沒有他,我大概已經砍掉重練了。
我常常告訴他,我討厭我自己,討厭到想砍掉重練。我也常常告訴我的精神科醫師我想砍掉重練。醫生說,砍掉是可以啦,但能不能重練他就不知道了。既然砍掉不一定可以重練,那就退而求其次,我想去整形,而且是全身大改造的那種整法。心理師聽了,他並沒有阻止我這個想法,只是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說,我想抹掉我父母留在我身上的一切痕跡,不管是內在還是外在。他沒有說任何批評的話,只是幫我算要花多少錢。這是我這個想法第一次得到認同,以前說出來,大家都是極力反對,說這裡不好那裡不好。只有他,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後問我原因。知道了原因,他就鼓勵我,如果這樣做會讓我比較快樂的話,那就去做。這點我真的很感動,我的看法第一次有人認同,以前我的看法都是被否定的,大概是被了否定習慣了,第一次得到肯定,還真有點不知所措。
每次諮商,我都覺得時間不夠,心裡有太多話想要說,而且這些話是不能對別人說的,只有他,能夠讓我無所顧忌地講自己心裡的事。最近他說他想結束諮商,還說其實半年前他就想結束了,只是那時侯我工作不穩,心情也不穩,所以他選擇在我現在工作比較穩定的時候結束諮商。我聽到的時候可以用晴天霹靂來形容,原來他是這樣想的。他不希望我太依賴諮商,怕我把諮商當成一個習慣,所以決定慢慢結束諮商。過程可能是三個月,可能是半年,看我自己的想法和步調決定,一切以我為主。說實話,如果以我為主的話,那我可能選擇永遠不結束諮商,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寫到這裡,我的眼淚又止不住了,我是邊哭邊打這段字的。要怎麼自然地跟他道別是個非常難的問題,畢竟這一別可能就是此生永不相見,而他在我心中已經佔據了太重要的位置,如果那個位置突然空下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正在努力地想辦法和他說「再見」,雖然這一聲再見可能是永遠不見,不過為了我好,我一定要努力做到。上一次諮商我跟他說,在結束諮商的時候,能不能請他錄一段話給我?我是真的很喜歡他的聲音。他問我要他說什麼?我很想回他我想他說他會永遠記得我,但我說不出口,只說我再想想。哈哈,很害羞。
整個諮商的過程,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中間的胡言亂語,最後才能夠好好表答自己。整個過程很辛苦,也很痛苦,畢竟要改變幾十年的習慣和想法真的很不容易,還得揭露瘡疤,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挖開傷口,看清裡面的情形,最後再植皮縫合上藥。他常常告訴我,傷害已經造成,疤痕就在那,不可能消失,我能做的就是帶著傷痛和疤痕走下去,學會和他們和平共處。我想我應該夠堅強,畢竟能在那種家庭中長大,還沒長歪,就足以證明我的韌性。現在傷口清創完成,是時候該離開醫院了,雖然極度捨不得,但我只能接受「我必須離開了」這個事實。我想,在沒有他的日子裡,我應該也能好好活下去,畢竟在諮商前我也沒有他,不是嗎?只不過是回到諮商前的情況而已,不要怕。我很想答應他我回好好地過下去,但我不敢保證能做得到,所以一直沒說出口。
我想提醒想諮商的各位,諮商只是一個過程,他不會持續一輩子,就算有萬分不捨,還是要接受諮商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好聚好散也是一門哲學,如何調適自己的心情是個很重要的課題,畢竟和心理師這一別,可能就是永別。我也還在調適中,這真的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