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腦海裡

2024/01/02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最近又重讀《勘誤表》。

寫「又」,是因為研究所時老師帶幾個學生讀,後來入伍時身上帶的幾本書中就有《勘誤表》,另一本是陳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但是《勘誤表》讀了什麼全忘光,倒是後者我卻牢記關隴集團的政治興變,胡漢在關中地區看似融合,也是為了製造菁英階級,掌控權力核心,提及武則天採進士用人「新興階級攘奪替代」,聽起來多麼像是歷史的重複,戰國,漢末,每個看似轉捩點的改朝換代之際只是舉起烽火,此前引線早早埋下。

我那時想:儘管情節殊異,但人類永遠在同一個地方跌坑。

《勘誤表》裡,史坦納寫猶太和納粹,回憶二戰時父親帶他讀《伊里亞德》。那時史坦納的父親不斷提醒猶太親友情況並不樂觀,這樣的警告總被忽視,最後他們家族因為父親的遠見而自死神手中暫逃。他讀的史詩是這段:本不參戰的阿基里斯為了摯友帕楚克洛斯被特洛伊王子赫克托殺死而參戰復仇,特洛伊王國另一子呂卡翁抱大腿(是的,literally抱大腿,史詩寫抱住膝蓋)祈求阿基里斯赦免他,懇求的話語述及阿基里斯與自己的主客情誼,實際上卻是勝者與俘虜之間的關係。阿基里斯的無情回覆,指出了一種生命唯一的平等是死亡一事(註1):

來吧,朋友,你也得死。為什麼要如此悲傷?
即使是帕楚克洛斯也死了,一個比你好太多的人。
而且看看我,你看到我是多麼英勇強壯?
偉人之子,賜給我生命的母親
是不死的女神。但即使是我,我告訴你,
死亡和命運強大的力量也在等待著。
在某個晨曦或日落或正午
某個人也會在戰場上奪走我的性命——
或許是擲出一隻長矛
或是從他弓裡射出一隻致命的箭

史坦納父親讀這卷時頗為無助,彷彿暗示他們此次或許脫逃,而此後也許不。他要求史坦納將這一小段背誦起來,後來他理解這段對話所表現的,恰恰是呂卡翁與阿基里斯兩人面對死亡時,洞察生命真相的差異性。呂卡翁用話語求饒,阿基里斯用話語表達自己早已看穿:生命是死亡給予的,若不是死亡,人類不會思考生命的意義,一如跪在我面前諂媚求生的你呂卡翁,又或者是我,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是「朋友」,而此刻我能給你的慈悲,也就是「朋友」這個詞。

芻狗。我想起了大學修老子讀《道德經》,解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不偏愛,的確讓內心震動,雖然此前早有認知,從小被環保和地球反撲的概念洗多了,再加上大地震和風災等經驗,知道人類渺小。但直接指陳天地世界之無情,讓我這個人類在課堂上居然有點玻璃心碎,坐立難安。



我是什麼時候把這些文字敘述記下來的?老子這門課有考默寫嗎?這些,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也許我曾經背誦過,或者這些文字在我反覆於課程上思索芻狗一詞所指稱的到底是草與狗或祭祀品之時,內化成我的某一塊思維邏輯了。史坦納說,每一次的解讀和詮釋都是暫時的、不完整的,甚至可能是錯的。沒有一種重新陳述能取代原作,只能逐步靠近,卻又永遠無法抵達——我想,這又是阿基里斯。芝諾的那則阿基里斯與烏龜的悖論雖是詭辯,但在文學裡,時空卻是可以無限分割的。

詮釋永遠追不上的,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經典,它像隻緩慢而笨重的烏龜,看起來就像是永遠停在那裡了。我們以為自己正在任意超越它,跨過它,也許那都只是一種源於愚昧的傲慢。

史坦納繼續說,與其說我們解讀經典,不如說經典一次又一次解讀我們。我們每一次去詮釋他,反而像是被他詮釋了自己。

除了老子這門課,大學中文系必修歷代文選和詩選,小考時,我常常是把書放在抽屜裡抄的(老師請原諒我)。

以一個叛逆的大學生、又是非常喜新厭舊(陳舊)來說,坐在教室裡學習古典文學無疑是一種酷刑。我背王維詩時,總是不懂何以前頭費盡心思的鋪陳到末句都被洗刷乾淨,〈過香積寺〉的「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是一例,〈辛夷塢〉又是一例。然而很後來的後來才理解那種白描、堆疊,最後毀壞、淨空的結構秩序根本來自於佛學的成住壞空。木末芙蓉花寫的是存有,山中發紅萼寫的是繁盛,澗戶寂無人的疑惑與轉折,到最後紛紛開且落的景況。注意,我這裡用的是「景況」一詞,原因是這麼多年來,想到最後一句,都隨著當時的心境而有不同的詮釋:二十歲時以為是不與世俗合流的瀟灑,三十歲嘗到的是孤芳自賞的安適自得,而現在將近四十歲了,我卻從中讀出一些寥落,但此番寥落不令人感到悲傷,倒是有些安詳。

或許是對此詩深愛,因此一直記到今日。

文字或作品存放在那裡,我們第一次認識他是源自於文義上的勉強了解,第二次之後像是打開地圖的迷霧,慢慢發現一些以往沒見到的細節,將一個作品反覆誦讀,背得滾瓜爛熟,到最後迷霧雖不復見,但總是在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文字裡見到不同景象,那時,我們得以在生命某些時刻被作品輕聲詢問:你抵達此境地了嗎?



前些日子在帶學生讀楊牧,從〈孤獨〉、〈論孤獨〉到〈微塵〉,我特意印出紙本要他們好好做筆記。只聽不想,都是枉然。

〈孤獨〉到〈論孤獨〉的先後順序是無庸置疑的,將孤獨視為它者、衰老的獸,與之共處,雖總有不平之鳴但還是得暫且送回自己心裡。〈論孤獨〉自比悟道者,孤獨不是感傷,而是因為能共感人間一切,將人間心事歸屬於己,然而面臨黑暗般的死亡,身體於時空之中終究是限制,能將其超越的,或許便是美學極致這種精神性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種留存的手勢,穿過蘆葦與褪除身體,擺脫一切有形無形的隔絕。而結尾的「聽雁在天冷高處啼」頗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高感。

作為手稿的〈微塵〉一詩到底是寫於〈論孤獨〉之後?或其實是〈論孤獨〉的草稿?儘管怎麼讀都會覺得〈微塵〉的語句和節奏似乎不如〈論孤獨〉凝鍊精確,但異於〈論孤獨〉的孤高,〈微塵〉所展現的是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質地。佛家語微塵是眼所能見最小,卻又是無限多。世事緣起性空,都是因緣聚合,一切盡如空氣中的微小塵埃所聚集而成。看透時空與肉身之有限、望穿生死,〈微塵〉的高眼界以及其與世界「玄同」(《道德經》說:合其光,同其塵)的感悟著實異於〈論孤獨〉,甚至收束之有力,從覺有情至遁入空無的境地,彷彿遙相呼應了歷代詩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心而未見哀戚,末句「早已經發生過了/一心化微塵」多了一份無限大的容納。

然而若是〈微塵〉的寫作時間真在〈論孤獨〉之前,何以修改成〈論〉的版本,我的唯一推測是,也許詩人也自覺自己還沒抵達「一心化微塵」之境吧。

思考可以依靠語言到達,儘管實際上卻未必如此。

然而楊牧卻寫出來了,那令我反覆咀嚼的句子,甚至在讀到「晚夏的薔薇在稀薄的暖風中/不象徵什麼地對著一隻蜂」,我突然感受到那是對文字的反覆體悟,最後選擇「不象徵」不是全然拋棄,或許應是理解文字與書寫的極致。

像是那隻永遠追不上的烏龜。



我無意花時間討論課綱裡的文白之爭,雖然我總覺得,古典文學裡的確是有很多好東西值得背誦的,但那只是我的主觀揀擇,這種揀擇也是源自於自己的生命經歷和作品有所共鳴;然而〈廉恥〉到底是不是一篇好作品?也許堅持要的人有它獨到的審美之處,之於我,只能偷偷在顧炎武那張肅穆的畫像旁打個小小的問號。真要說起來,我偏好張岱多一些。

我總是記得那因「世變」而「文變」、鼓吹「言文一致」的五四運動,不僅僅是個民族國家發展而產生的語文變革,某種程度上也是階級的重塑;然而,它同時也呼應了創作這一回事的內容與形式相互競逐、糾正、對比的永動狀態。〈廉恥〉一文到底有沒有顧及形式之美?內容是不是與古代貴族/士族思想相互綁縛?在這篇作品之外,我們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假如真的不能四十個課程時數全都拿來讀文學作品)?

我是聯考走到學測、中國史走到台灣史的那代學生,然而「填鴨式教育」和「考試背多分」的餘緒還沒走出來(天啊現在還有誰記得這兩個詞)。我記得求學階段最常聽到的是對教育體制的抨擊,然而我聽到的卻都是最簡化過的論述:死記名詞內容注釋有什麼用?延伸到後來變成「在學校學的都沒有用」。

可怕的是,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一直把人們帶往不信仰的懸崖邊,一件事情如果沒有立即的成效,很快就會被棄置一旁。到最後我們可能會只想踩在一塊能夠站著就好的土地上,卻不知道光光腳下一畦是沒有辦法立足的。

當我們背誦一個英文單字時,我們明確的知道自己何時會用到它嗎?

我還記得,那時教詩選的教授在課堂上問學生,背誦、默寫有意義的話,會是什麼?我回答她,現在不是都可以上網查一下就有了嗎?

她說對,隨即沉默,繼續接下來的課程。

我隱隱感到哪裡不對,於是後來的小學(聲韻和訓詁),我以一種贖罪的心情讀得特別用力,於是高分過關。當然,也修了老子,不全然是為了畢業學分。一次兩個教授在電梯裡聊天,我走了進去,其中一個得知我在讀《道德經》還調笑一句:「這麼現代的學生也會修老子這門課啊。」

我一時心虛,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但多年後我想我可以回答當年教授們的問題了,當我用佛學和老子解釋楊牧老師的〈微塵〉時,那就是二十歲的我背誦起來,不知道有什麼用,但卻一直和它對話的東西。文學的內化與深化,它讓我們在面對世事撞擊而在內心礁岩掀起波瀾時,得以將這些視為它者,推算前路,選擇姿態並穿越時光的淵藪。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文學科系以外的人表達那反覆在心裡琢磨一句話數年的意義是什麼?什麼叫做經典正在詮釋我們?那又不像歐陽修寫賣油翁「我亦無他,唯手熟爾」或是莊子以庖丁解牛為喻,大家只會簡單粗暴的得到一個「熟能生巧」的結論,隨即像是限動一樣馬上把它滑掉;也許最多就是出現在各種媒體裡的美食介紹節目,虛情假意地描述一個拉麵店的老闆何以有這樣的煮麵手藝。



我還記得自己入伍時,人會嚴重失去時間感。

不是幾點幾分那種時間感,這種感受,會在起床和就寢、還有排隊進餐廳時徹徹底底地銘刻在身體上。我失去的,是對外界的時間感受。如果戰時,應該也會如此,只覺身陷異世。

想藉除草拔草時所見的花朵和莖葉的鮮綠程度判斷時節,但台灣四季如夏,我也不是植物學家,這無疑只是盲猜。或者感受空氣裡的溫度濕度,也許能推測那是入梅時節的溫溽感。我蹲在草叢裡,看著還是青綠的狗尾草對我搖尾,鄰兵們漫無目的地走著如白鬼夜行,我放鬆拈住的手指,決定不將這株小草拔起。

唯獨一次我重新和外界取得連結,不是像鄰兵收到情人寫來的信(這年頭,還用手寫信也算是情趣),而是一次用餐時,餐廳的電視不知為何打開了,裡頭傳來歌手的歌聲,我靜靜聽著那句:「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突然想起那是畢業後不久的日子,網路上大家紛紛把這首歌歌詞改寫:你存在我嬸嬸的腦海裡。而我入伍前一天還在聽著這首歌。

我吃著鐵盤裡的飯,心裡笑起來,這句我記得,這旋律我記得,雖然我總是誤以為這是另外一位咬字特殊的歌手的歌。不過,也許就是這句儲存在腦海裡的歌詞,以及一邊拔草時,一邊想著芻狗這個詞的意思,讓我足以抵抗營中無聊的數個日子。



註1:這裡用的是《勘誤表》內文翻譯,後來也讀了書林的譯本,好譯本。

註2:目前還打算公開文章,之後等我的心緒跟精神狀態更緊縮,應該就會鎖起來了。不過付錢訂閱可以讓我的心鎖打開。但其實也沒有要從這邊營利只是隨手設個門檻。

註3:說不寫散文之後反而拼命寫(果然不能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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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職是家庭主婦,不專業書評,不專業作者。 座右銘是「喜歡吃白肉魚壽司的人,是謙虛的人」。 大家都愛紅肉魚,而我盡力嘗出白肉魚的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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