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願的「平庸之惡」:「過剩服從」與「積極的怠惰」

前圖紙-avatar-img
發佈於公民社會 個房間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自願的「平庸之惡」:「過剩服從」與「積極的怠惰」〉2023-06-25


  鄂蘭的「平庸之惡」為人們開啟了一種不同的思考道德行為的方式。在納粹官僚體制與當時極端的國族主義氛圍裡面,許多人並不抱持著某種邪惡或暴戾的主觀心態,卻參與了種種被我們指認為反人類的行為。在這種觀點之下,我們能去理解為什麼許多「看起來不像」的人會在一個偏差的環境與意識形態之中從事惡行。


  在戰爭中,彬彬有禮的官員共同犯下殘忍的屠殺、在和平時期,我們也會看到醫師、教師、軍警等在社會上被尊敬或被認為應該有較高道德操守的職業群體系統性地收賄、報假帳、相互包庇。如果環境不是那樣,他們很可能都不會主動去想做那樣的事,但如果「潔身自愛」需要特別費功夫、在體系中參與惡行則理所當然,那麼,智性上與教養上的積累有時反而能讓他們服從得更好。


  然而,當鄂蘭用這個架構來考慮主持會議並讓「最終解決方案」得以落實的軍官艾希曼時,許多學者都沒有辦法同意。當然,在鄂蘭的使用下,「平庸的惡」並不因為它的平庸與可理解性而值得被原諒,它仍「令人毛骨悚然」。但我們其實很難去將艾希曼這樣已經有著一定權力的核心人物當作僅僅是在「服從」。作為一個個別的、有權力的人,他非但應該要能在一些情況中做出選擇和決斷,他的選擇和決斷甚至構成了其他人所要服從的命令。


  作為Daniel Goldhagen所謂「能負責任的、成熟的、受過文明教育的」有教養的德國人,這些軍官並非沒有一般意義下思考能力的人。事實上,艾希曼是康德倫理學的信奉者。在這樣的義務論倫理學體系裏面,他會將自己理解為一名「自我立法的自律主體」。讓他以及其他位高權重的軍官得以做出那些決定的並不是某種對道德的蠻不在乎、並不是對領導或國家命令的無條件接受。他主動地將某些他認同的道德命令視為義務,積極地服從(或者,以Žižek式的說法--一種「過剩服從」(surplus-obedience))。



  在這些能夠毫無悔意地不將另一些人當作人來行使反人類活動的人的表現之中,我們能區分出一種有別於所謂「平庸之惡」的積極性。這種「惡」是一種為了達到更高善所做的必要犧牲,所以他們才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合理化它們。在最為表面的地方,這樣的活動是服務於魅力領袖、黨、國家與民族主義。但在更深處,要做得越泯滅人心,其內在動力就需要被標示為一種具超越性的、人類層次的善或愛。


  納粹對猶太人的恐懼與厭惡不僅僅是一種種族對另一種種族的歧視,而是「種族」對「反種族」(anti-race)的恐懼與厭惡。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除了美國這樣晚近的少數個例之外(事實上,剝除了美國在軍事與經濟上的強大,多數歷史較長的民族國家對美國仍存在某種鄙視乃至於敵視),國家與種族之間具有緊密關係,長年沒有自己國家的猶太人被認為是一種藏匿在各個種族中的黏菌與膿液,非但會破壞自視甚高的雅利安種族,甚至會傷害構成全人類秩序的「種族」這一概念。


  Bauman指出,猶太人被以一種「內在陌生人」(foreigners inside)的令人不安與憤怒的方式認識。許多人相信自己群體或國家的種種資產隨時可能被「這些傢伙」奪走。相反立場的人會把自己所敵意的那些具衝突的身分會具到猶太人身上:「他既是經濟上的資本主義者,也是社會主義者。他被譴責為懶散的和平主義者,但怪異的巧合是,他也被認為是無止境戰爭的煽動者。」它們被連結到混沌與毀滅,相反於道德行為主體總是相信自己背後代表的理性與秩序。


  也就是說,對於那些最終下了滅絕決定的「有教養的德國人」而言,他們是在為全人類排除人性理想的障礙,去替除人類之中的「非人」乃至「反人」。隔離是沒有用的,必須有系統地去傷害與清除它們,否則作為人類一份子、種族一份子的自身的同一性隨時可能被侵蝕。



  「我,『一個謹慎微小的官僚』,沒錯,那確實是我。但……這個謹慎的官僚的出席……是一名狂熱的納粹戰士。為自己的自由之血而戰,那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鄂蘭的分析確實指出了一種使人得以無心地為惡的結構,但艾希曼所做的以及其背後想要達成的,比那些結構性分析來得更多。


  Žižek相信,大屠殺這樣的行為並非出自於某種動物性本能的釋放,而必須是來自一種「人性」。那些真正不將人當作人看的惡行往往能溯及某種被表述為「秩序」、「自然」等的「更高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中,狹義的「種族滅絕」已經不容易再發生,但虐殺、監禁、強暴等不將對方視作人類來對待的犯罪事件仍在不止息地發生。一些去做出惡意行為的既得利益群體不見得是主動地在捍衛那些本就不屬於他們的特權,卻是積極地在服從某種強烈的對維護自身世界觀有利的保守主義。


  在這個意義下,即便是更加地缺乏意識的、一般所謂的「平庸之惡」,其實也是在動用自己全身的肌肉去「積極地怠於思考」,透過「玩笑」、「沒那麼嚴重」、「也可能是這樣」等多層次但互不相容的藉口,去用力地讓自己不需要保持思維的一致性。我們的確有平庸與被動為惡的一面,但極為清晰的事實是:許多人主動地選擇讓自己維持「平庸」、主動且字面意義上地"Stay foolish"。




延伸閱讀:

〈「魔族是不可溝通的」〉

〈自由、愛與希望--以艾連為核心聊聊《進擊的巨人》〉

〈我們必然無知,所以需要溝通再溝通〉

〈《記憶與救贖》讀書會(一):
種族滅絕與大屠殺在歷史理性中的不可能(不可以)〉

avatar-img
86會員
751內容數
一個寫作實踐,關於我看到和思考中的事情。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前圖紙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絕非事實。但另一方面,多數人的確或多或少會因為另一個人的外貌而容易有差別的相處印象。這並非意味著「一個行為是否為性騷擾」的判準由外貌所決定,只是就像我們通常有辦法容忍貓咪打破杯子,外貌好看的人,更容易得到好感罷了。
  在這種具延續性與普世性的期待視域裡面,我們不再只是尼采筆下「通往超人的繩子」,每一個時代的人都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去努力持著那些世界或神或人類整體至今開顯給我們的意義與回憶,將手中的人類整體計劃朝目標繼續推進一點點。
  「每個人都可以是蜘蛛人」這個想法成為了《蜘蛛人:新宇宙》的其中一個核心。和背負著種族唯一倖存者的超人不同,蜘蛛人一直都是「你友善的好鄰居」。他和我們一樣為房租煩惱、一樣為幫不上重要的人而懊悔、一樣和親近的人因工作和生活之間的張力發生爭執。蜘蛛人一直只是一個平凡人,但他卻是每個平凡人英雄化的一面。
  作為一部成書較晚的世界文學,《盲目》經常被拿來與卡夫卡、卡謬等人的作品做比較。就像在《變形記》中,主角沒來由地變成了一隻甲蟲,本書的「白盲症」也是突如其來,不清楚為何發生,似乎也無法解決。而這一怪異的盲症也像卡謬筆下的《鼠疫》一樣快速蔓延,瓦解了看似安穩與永恆的現代日常生活。
  學生對師長的某種尊敬與崇拜情愫、因為被師長關注而得到的某種滿足感、以及從學術或學業上的思想一致而來的某種緊密的相互認同,讓雙方在那個環境裡面真的產生了某種會被理解為戀愛的情感,並順理成章地發展出關係。同時,他也可能可以影響你的工作機會、評級和學業相關事宜。當你不樂意時,他有立即可以影響你的把柄。
  存在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道歉」:一種是有兩方參與者,一個人希望透過向對方承認自己的錯誤來承接對方的痛苦,試圖讓對方好受一些或修復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但另一類道歉則是以自己為中心,為了自身利益或讓自己好受一點,將對方納入到自己的敘事中,去用自我感覺良好的角度將故事重新敘述一遍。
  「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絕非事實。但另一方面,多數人的確或多或少會因為另一個人的外貌而容易有差別的相處印象。這並非意味著「一個行為是否為性騷擾」的判準由外貌所決定,只是就像我們通常有辦法容忍貓咪打破杯子,外貌好看的人,更容易得到好感罷了。
  在這種具延續性與普世性的期待視域裡面,我們不再只是尼采筆下「通往超人的繩子」,每一個時代的人都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去努力持著那些世界或神或人類整體至今開顯給我們的意義與回憶,將手中的人類整體計劃朝目標繼續推進一點點。
  「每個人都可以是蜘蛛人」這個想法成為了《蜘蛛人:新宇宙》的其中一個核心。和背負著種族唯一倖存者的超人不同,蜘蛛人一直都是「你友善的好鄰居」。他和我們一樣為房租煩惱、一樣為幫不上重要的人而懊悔、一樣和親近的人因工作和生活之間的張力發生爭執。蜘蛛人一直只是一個平凡人,但他卻是每個平凡人英雄化的一面。
  作為一部成書較晚的世界文學,《盲目》經常被拿來與卡夫卡、卡謬等人的作品做比較。就像在《變形記》中,主角沒來由地變成了一隻甲蟲,本書的「白盲症」也是突如其來,不清楚為何發生,似乎也無法解決。而這一怪異的盲症也像卡謬筆下的《鼠疫》一樣快速蔓延,瓦解了看似安穩與永恆的現代日常生活。
  學生對師長的某種尊敬與崇拜情愫、因為被師長關注而得到的某種滿足感、以及從學術或學業上的思想一致而來的某種緊密的相互認同,讓雙方在那個環境裡面真的產生了某種會被理解為戀愛的情感,並順理成章地發展出關係。同時,他也可能可以影響你的工作機會、評級和學業相關事宜。當你不樂意時,他有立即可以影響你的把柄。
  存在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道歉」:一種是有兩方參與者,一個人希望透過向對方承認自己的錯誤來承接對方的痛苦,試圖讓對方好受一些或修復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但另一類道歉則是以自己為中心,為了自身利益或讓自己好受一點,將對方納入到自己的敘事中,去用自我感覺良好的角度將故事重新敘述一遍。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隨著理財資訊的普及,越來越多台灣人不再將資產侷限於台股,而是將視野拓展到國際市場。特別是美國市場,其豐富的理財選擇,讓不少人開始思考將資金配置於海外市場的可能性。 然而,要參與美國市場並不只是盲目跟隨標的這麼簡單,而是需要策略和方式,尤其對新手而言,除了選股以外還會遇到語言、開戶流程、Ap
Thumbnail
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Thumbnail
大家對做壞事之人毫無作為,是應無為而無不為?
Thumbnail
本文探討了人類思想與美德之間的關聯性,認為只要人類思想具有美德,就不會成為貪婪的奴隸。同時指出人類若主動選擇貪婪與腐敗為伴,將面臨上帝的公正懲罰。
之前看過一本書-臣服實驗,裡面提到一個觀念,如果生命以某種方式呈現,而抗拒的唯一理由是出於個人喜好,那麼就放開自己的好惡,讓生命做主。 我是個好惡分明的人,看到不喜歡的人一點都不想認識;看不過眼的事一點都不願接受。可是漸漸地,我知道生命並不非黑即白,還存在著許多模糊地帶,許多動機並不是簡單幾句
Thumbnail
本文介紹了艾涅爾的統治方式,採取「恐懼」,支撐一切的便是罪與罰的制度。 罪與罰則針對人的大腦獎勵機制,探討人們行為的驅動力,舒適圈的重要性和罪與罰。此外,其他方面也提及極限效應,獎勵與人性的關係等。
Thumbnail
《漢娜鄂蘭─真理無懼》是一部描述猶太裔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於1961年以《紐約客》雜誌撰稿人的身分,至耶路撒冷參與審判當年二戰時負責籌畫運送猶太人至死亡集中營,被猶太人稱為「納粹劊子手」的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鄂蘭曾於二戰時被送進法國的集
Thumbnail
這部電影真的是在測試觀眾的道德底線,很像在看《罪與罰》一般,那種罪孽感油然而生,噁心想吐。邪惡在某些人眼中,是選擇性的,不是義務性的不該做,但這些人竟然把邪惡當作自然性。做了人類文明史上最慘無人道的事情,心裡也可以一絲的罪與罰都沒有。電影還是真人真事,還是重要歷史。  
Thumbnail
雖然漢娜·鄂蘭赫赫有名,但我對政治學向來敬而遠之,所以從沒想過要拜讀其作品。然而面對世界各地,尤其切身的警暴問題,我不得不感嘆:「一個人怎可能為了服從命令,狠下心殘害另一個軟弱無力的人?到底這些人有沒有良知?」
我不想再成為「過度得體」或「中庸之上」的人
Thumbnail
對習慣奮力求生的我來說,「臣服」這個詞乍看就讓我不舒服,老想挑戰它。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臣服不等於委曲求全、不等於放棄妥協。 臣服,不是弱者的等義詞,事實上,內心軟弱的人才會無法臣服──因為心中沒有安全感,才會緊抓著看似強大的武器,無法放下。 我也明白了,成為我自己,關鍵並不在於反抗,而是臣服。
Thumbnail
隨著理財資訊的普及,越來越多台灣人不再將資產侷限於台股,而是將視野拓展到國際市場。特別是美國市場,其豐富的理財選擇,讓不少人開始思考將資金配置於海外市場的可能性。 然而,要參與美國市場並不只是盲目跟隨標的這麼簡單,而是需要策略和方式,尤其對新手而言,除了選股以外還會遇到語言、開戶流程、Ap
Thumbnail
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Thumbnail
大家對做壞事之人毫無作為,是應無為而無不為?
Thumbnail
本文探討了人類思想與美德之間的關聯性,認為只要人類思想具有美德,就不會成為貪婪的奴隸。同時指出人類若主動選擇貪婪與腐敗為伴,將面臨上帝的公正懲罰。
之前看過一本書-臣服實驗,裡面提到一個觀念,如果生命以某種方式呈現,而抗拒的唯一理由是出於個人喜好,那麼就放開自己的好惡,讓生命做主。 我是個好惡分明的人,看到不喜歡的人一點都不想認識;看不過眼的事一點都不願接受。可是漸漸地,我知道生命並不非黑即白,還存在著許多模糊地帶,許多動機並不是簡單幾句
Thumbnail
本文介紹了艾涅爾的統治方式,採取「恐懼」,支撐一切的便是罪與罰的制度。 罪與罰則針對人的大腦獎勵機制,探討人們行為的驅動力,舒適圈的重要性和罪與罰。此外,其他方面也提及極限效應,獎勵與人性的關係等。
Thumbnail
《漢娜鄂蘭─真理無懼》是一部描述猶太裔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於1961年以《紐約客》雜誌撰稿人的身分,至耶路撒冷參與審判當年二戰時負責籌畫運送猶太人至死亡集中營,被猶太人稱為「納粹劊子手」的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鄂蘭曾於二戰時被送進法國的集
Thumbnail
這部電影真的是在測試觀眾的道德底線,很像在看《罪與罰》一般,那種罪孽感油然而生,噁心想吐。邪惡在某些人眼中,是選擇性的,不是義務性的不該做,但這些人竟然把邪惡當作自然性。做了人類文明史上最慘無人道的事情,心裡也可以一絲的罪與罰都沒有。電影還是真人真事,還是重要歷史。  
Thumbnail
雖然漢娜·鄂蘭赫赫有名,但我對政治學向來敬而遠之,所以從沒想過要拜讀其作品。然而面對世界各地,尤其切身的警暴問題,我不得不感嘆:「一個人怎可能為了服從命令,狠下心殘害另一個軟弱無力的人?到底這些人有沒有良知?」
我不想再成為「過度得體」或「中庸之上」的人
Thumbnail
對習慣奮力求生的我來說,「臣服」這個詞乍看就讓我不舒服,老想挑戰它。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臣服不等於委曲求全、不等於放棄妥協。 臣服,不是弱者的等義詞,事實上,內心軟弱的人才會無法臣服──因為心中沒有安全感,才會緊抓著看似強大的武器,無法放下。 我也明白了,成為我自己,關鍵並不在於反抗,而是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