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學會如何好好說話—在專線匍匐一年的反思

專線工作者 承錦

人生的際遇總是奇妙的。一年前的我，從未想過自己會來到活泉。

還在別的NGO實習時，因緣際會參與過幾次活泉舉辦的活動。當時只知道這是一個關注精神疾病議題的組織，一個能讓那些背負汙名、深受苦痛的人被看見、被理解，並獲得療癒的地方。真正開始認識活泉，是在退伍後認真找工作時，偶然發現專線職缺，想想或許這裡與我的理念契合，於是開始速食地惡補對這個組織的了解。準備面試的過程中，我反覆問自己：我是否真的想進入這個領域？是否真的適合這樣的工作？畢竟，我的大學專業與這完全無關。但越是思考，越是堅定自己想加入活泉的念頭。懷抱著「想學會理解他人，想為受苦發聲」的想法，我踏上了人生的第一份正職旅程。

作為非助人科系出身的新手，我有許多需要學習的事。夢迴到職第一天的最後，兩位前輩拉著我深入討論當天我的服務經驗。那場對話讓我開始意識到，說出口的每一句話，甚至選擇沉默的片刻，都有其動機，而這些選擇又會對他人產生什麼影響。言語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具力量，因為我們在意眼前的人，而對方也在意我們。就在這樣的交流中，人與人之間的橋樑悄然建立。

「人際關係崩壞的影響是毀滅性的，而且會變本加厲……如果一個人覺得孤獨、被忽視，就會懷疑別人，別人明明沒有惡意，也覺得自己被冒犯。他們最需要的就是與他人親密接觸，卻最害怕這件事。」──《深刻認識一個人》

接線志工們常說，精神疾病是「關係的疾病」。大腦受了看不見的傷，而這些傷口影響著一個人建立關係的方式。許多來電的家屬都用盡全力想照顧生病的親人，卻因過度用力而讓彼此陷入更大的痛苦。這與剛開始接線的我如出一轍。

剛開始接線時，聽到來電者描述與生病家人的相處方式，我常忍不住在心裡想：「就是因為你沒好好聽對方說話啊！」於是，我試圖「教導」對方該怎麼做才對。但在聽者耳裡，這樣的話語卻成了指責：「你不夠好，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當努力被忽視甚至否定，當感受到對方並不站在自己這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當時，前輩們花了很長的時間陪我學習如何真正「看見」一個人。

畢竟，在生活中，很少有機會能夠學習該如何與人好好相處。我們大多是在跌跌撞撞中摸索。然而，對精神疾病家屬而言，試錯的空間極其有限——每一次跌倒，都可能帶來更深的傷害，看著生病家人一天天疏遠，卻無力改變。

這也是我在活泉最震撼的體悟之一。

專線的志工們，許多人都曾親身經歷過家人關係的破裂，然後一步步學會如何重新建立連結。在聽志工們接線時，總覺得他們對各種社會資源的了解完全不亞於專業工作者。某次，聽了其中一位志工的故事，我才明白，這些知識並非憑空而來，而是他們用雙腳走遍各處、親自上課學習，只為了在接線時能夠好好接住來電者，更為了能夠照顧家中那個曾讓他們徬徨無助的親人。在電話中分享的經驗，來自他們親身走過的路，期盼著對方能少走些冤枉路。

「只知喜悅之人，是不會祈禱的。詛咒生命的痛苦之子，一定存在只有你才能做的事。」──《來自深淵》

當聽過志工們的故事後，每當某位志工在接線時對某通電話產生特別大的情緒反應時，我能理解——那正是某些埋藏內心深處的傷痕被輕輕觸動了。這些傷痛，說一次便痛一次。然而，正因如此，我們需要攜伴同行。

在活泉，有許多的服務，都是圍繞著志工們而設計的。為了讓他們能更好地接住每一通電話，我們鼓勵志工們先學會照顧自己，學會表達內心的感受，學會如何運用社會資源。在這裡，我們一同培養面對傷痛的勇氣與智慧，然後將這份力量傳遞給來電者，告訴他們：「我也是這麼一路走來的，相信我，前方還有你想走的路。」

回到我自己。

這段旅程並非一路順遂，途中仍有許多挫折與想放棄的時刻。但身邊的夥伴總願意聆聽、支持，讓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在跌跌撞撞中，我也漸漸成長，開始收到來電者的感謝，才驚覺——原來，我真的變得不一樣了。

對我而言，接線是一種對話。我帶著過往的經驗與身份，成為與對方交流的橋樑。而這樣的互動，也讓我不斷看見自己，反思自己的立場，進而調整與成長。接線之外，我學會與自己對話，學會成為更有彈性的人。

「書中的文字會陪伴你看見自我深處。看似在練習搭建與他人溝通、連結的橋樑，其實都是在自己心裡打地基。」──朱剛勇

我想，在這條路上，我們都在學習如何陪伴自己，也正因為願意誠實面對內心，才有辦法真正理解他人、伸出手去連結。活泉的存在，便是一群人一起練習這件事，在迷惘中互相扶持，讓彼此有力量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