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跟那位先生在接機大廳相遇,我都是懷著開心的心情,一路上聽他分享這次的旅行,手牽著手回家,但這是第一次,接機後我們直奔急診,他越是努力控制表情,我感受到的疼痛就越大。
在我身邊同年齡層的家人朋友中,那位先生應該算是身體最差的一位,因為他有僵直性脊椎炎,大家對這個疾病可能有點陌生,那換個方式形容,他不用當兵、每4~8週要回診一次,甚至在疫情期間,打疫苗的順位排在我爸媽之前。
也因為經常去醫院報到、抽血,他看到護士服完全沒有遐想,我曾經玩笑式的對他演一套抽血流程,「手握拳、消毒、綁止血帶、一針下去、拔針、貼上棉球、交還健保卡、按壓5分鐘」,可能我cosplay太像了,他看起來只有害怕…
當那位先生免疫力下降時,身體就會出現各種狀況,據他的形容是「明顯感覺身體很虛。」有時頭痛,有時嘴破,不過通常多休息就好,偏偏他又很喜歡旅行,旅程中伴隨著疲勞、不適,或是不小心受傷,都會讓狀況變得很嚴重,有一次他出國回來,我照慣例去接機,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不妙…
那次他跟朋友去泰國參加潑水節,因為不是在台灣的連假,只去了三天,也還好只去三天,讓他可以早點回來治療。那個晚上我在機場看到他,才知道他的腳受傷了,天氣熱穿夾腳拖,加上碰水,這個狀況就像是台灣夏天的午後雷陣雨,根本不會怎麼樣,但偏偏是在泰國發生,旅行走了很多路,夾腳拖磨啊磨的磨破皮,潑水節的水又髒,這一連串的操作下來,讓他的左腳腳背又紅又腫,走路都一拐一拐的,看到這個狀況我嚇傻,因為這幾天他完全沒有跟我說這件事。
搭上機場捷運的直達車,因為人很多,我們沒有位置坐,只能靠在邊邊休息,我一邊聽他說這個傷怎麼造成的,一邊想著還有沒有皮膚科有開,時間已經晚上9點多了,拖到隔天可能更嚴重。過不久聽到廣播說「長庚醫院站,到了。」我馬上說直接去掛急診吧!原以為那位先生會推託,沒想到他馬上答應,由此看來真的很嚴重。
我前面背著我的包包,後面背著他的後背包,非常緩慢地走到急診室,只能用人滿為患來形容,掛號之後,就是一連串的等待,終於叫到他的名字,我也一起進入診間,裡面有一位醫生和一位護理師,說明狀況後,醫生看了看,開始在電腦打字,應該是紀錄要開哪些藥。
「你這有化膿,很可能會變成蜂窩性組織炎哦…我先開消炎藥,幫我準備紗布,這要擠一下。」醫生看了一眼旁邊護理師,她馬上動起來。
聽到「蜂窩性組織炎」我再度嚇傻,我看著他的傷口,越看越痛。沒多久行刑工具就準備好了,棉花棒、碘酒、消毒水、紗布、透氣膠帶,我想著等一下也要去買一套回家。
「呃呃呃…」
「你方向不對啦!用力一點!」看著醫生似乎不太熟練,護理師忍不住出聲,接手治療。即使戴著口罩,還是看得出來護理師的年紀比醫生大,動作也是行雲流水,快狠準,沒幾下功夫就結束了。
「等一下外面領藥就可以回去了,應該要幾天才會好一點…還有什麼要問的嗎?需要打止痛嗎?」醫生的眼睛又回到螢幕上,護理師也包紮好了。
「我有在打那個…復邁…」那位先生突然說出這件事,其實我也有在想要不要跟醫生說。
「啊?什麼?」
「復邁針劑,我有僵直性脊椎炎,有在治療。」
「那不行!等一下!你先不要走,帶他去抽血,消炎,抗生素,幫他打止痛…」醫生一邊敲著鍵盤,一邊快速指示護理師。
我們離開診間,馬上有另一位護理師上前,引導那位先生去抽血室,也跟我說可以去借一張輪椅,所以我們分頭行動,我走到急診室大門口,推了一張輪椅回來,讓他可以坐著休息。
「點滴流進去的時候會覺得冰冰的,我沒有調太快,快滴完再跟我說,應該40分鐘,等一下抽血檢查出來會叫名字。」另一位護理師用非常快的手速裝好這一切,我們就到診間外面休息。
「終於安靜一點了,妳會不會餓,要不要去買點吃的?」他看起來很累,但還是關心我。
「你現在還好嗎?我看對面有一間藥局,我先去買碘酒那些,不然等一下要關了。」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把後背包放下來。
「那麻煩妳了。」
放他一個人我有點擔心,所以我快步走出大門,直直的朝藥局走去,描述一番之後,店員很有經驗的推薦幾個商品,我快速結帳離開,他就把鐵門拉下了。
「都買好了哦!現在覺得怎麼樣?」
「謝謝妳,剛剛醫院傳簡訊給我,好像要找我。」他看著手機。
我再度背起後背包,推著他到診間,找到剛剛幫他裝點滴的護理師。
「不好意思,剛剛有傳簡訊給我們。」
「張先生嗎?醫生剛剛有叫你,你到前面等一下。」
我把他推到靠近診間門口的牆邊,回頭望,才發現真的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這是個狹長型的急診室,以一張辦公桌區隔前後,前半部是診間和很多座椅,中間有一個小護理站,剛剛就是在這邊打點滴的,後半部有門簾擋住,有可能是讓患者躺著休息的空間,沒有人大聲說話,但此起彼落的交談聲,還是讓這裡像是菜市場。
「眼科鑰匙在哪裡?眼科的鑰匙在!哪!裡!」突然有一位年輕的男醫生,穿著白袍,氣沖沖地衝進急診室大聲嚷嚷,在夜晚特別令人不悅。
「我有聽到,你不用這麼大聲…鑰匙在桌上。」剛剛那位幫忙打點滴的護理師輕聲回覆,與其說冷靜,不如說冷漠。
「張先生!」聽到名字,我連忙推他進診間。
「抽血結果還OK,不用住院,回去自己注意一下,等一下打完點滴,打止痛就可以回去了。」
還好不用住院,我鬆了一口氣,看著點滴快沒了,我們就在旁邊找個座位繼續等,等待的時間沒事做,在急診室也不好聊天,我又開始觀察四周,發現有一個男子也是坐輪椅,一直停在診間斜前方的柱子前,他彎著腰頭低低的,像是肚子不舒服的樣子,我們來的時候他就在那邊了,一動也不動,突然我聞到一股煙味,周圍的人也開始一陣騷動,這個男子居然在這裡抽煙!護理師馬上呼叫警衛,有一位醫生上前將香煙熄滅。
「我在這裡等很久了…都沒人理我…因為我沒家人陪…我肚子痛!」他從小聲的抱怨到大聲咆哮,醫生和警衛團團圍住他,先確認他的身分,再把他帶到一旁關心,突然有一位中年男子來到他身邊,跟醫生交談幾句後,默默的離開,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真正關心的人,這時張先生的點滴也結束了。
「來~你要打止痛針對嗎?打這個會比較痛哦!忍耐一下!」護理師親切的語氣,跟剛剛回應醫生的態度天差地遠,她快速將點滴拆掉,準備打針。
「打止痛針很痛嗎?那有沒有打止痛針的止痛針啊~」我知道一定沒有這種東西,但我想讓張先生笑一笑,故意這樣說,他果然笑了。
「沒有耶~來忍耐一下。」護理師也笑了,我想一定很多人有這個疑問吧!
「呃…真的有痛。」
「來~幫他按一下!等一下領藥就可以回去了,健保卡要收好哦!」
「謝謝!」
我推著他去批價領藥,昏暗的大廳,空蕩蕩的幾乎沒人,歸還輪椅後,我們漫步走回機場捷運,終於可以回家了。一路上止痛針開始發揮作用,他感覺好多了,回到五股已經將近晚上12點,小心翼翼的洗漱後,準備擦藥。
「妳買的這個優碘很不錯耶!都不會痛,也不會刺刺的!」他拿出我剛剛買的一堆棉花棒開始擦藥,又擠了一下傷口,這畫面讓我叫出「噢噢噢…」,躲得遠遠的不敢再看,他倒是異常冷靜。
折騰了幾個小時,他包紮好的腳還是腫脹,只能希望能快點好起來,盤點家裡的棉花棒、紗布等等都還夠,我們就趕快睡了。隔天早上起來換藥,一樣的流程再走一遍。
「呃呃呃!!嘶…」他將優碘滴在傷口上發出叫聲,我又不敢看了,只能在旁邊遮住眼睛。
「啊…不是這個優碘不痛,是昨天有打止痛啦!所以沒感覺,現在止痛退了,好痛啊…」
可以想像他昨天有多累,居然認為會有不會痛的優碘,而我還傻傻的相信了,覺得自己幫了大忙,哈哈…再怎麼痛,該擦的藥還是要擦,他快速處理好傷口、包紮,隨著動作越來越熟練,傷口也逐漸退紅、消腫、癒合,我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下。
有沒有止痛針的止痛針?答案是沒有,該承受的,冷暖自知,但我想,擔心他的健康是我一輩子的事,每年不論是新年祈福、生日許願,永遠都是平安健康。
就在傷口快要癒合的時候,張先生的左眼突然紅腫,還有很多分泌物,發現當天就去眼科報到,醫生說可能是急性結膜炎。
「最近有沒有去哪裡或接觸過什麼?這有可能潛伏一到兩週。」
「之前去過泰國潑水節…」
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潛伏在他身上!
「那有可能是那時候感染的,水不乾淨,這個傳染力很強,另一隻眼睛現在還沒有,要小心,也不要跟同住家人接觸,浴室用完要消毒。」
我想,依照他的身體狀況,傳到另一隻眼睛只是遲早的事,但沒想到…
「你看…我的眼睛也紅紅的…」有一天早上起床,我發現右眼出現紅紅血絲,傳染力真的很強。
「該不會…傳染給妳了吧…」他的表情混雜著自責、難過與擔心。
那幾天我們變成紅眼情侶檔,互相笑對方點眼藥水的姿勢,還要小心避免我的左眼也淪陷。
前前後後休養快兩個月,傷口總會好的,他從沒後悔出國旅行,或許他經歷過更多艱難的時刻,只是我不知道而已,當然我也不曾用任何理由綁住他,我知道,他總是被時間追趕著,所以很積極的想往外,而我就是他回程的停靠站,有時短有時長,雖然擔心,但我還是會送他去機場,看他推著行李離開的身影,我在心裡祈禱著,下次再見時,一切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