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爬出那個狗窩--《心靈時刻》精選文章

如果我能爬出那個狗窩--《心靈時刻》精選文章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有些人,譬如蘇珊,對他們來說,一次安排完美的介入或深度對談就可以成全他們的需要,這樣的人算是少數。一般來說,我不提倡短時間治療,説老實話,這種一次性的面會在我看來算不上是完整治療。沒錯,長期以來我都強力主張長期治療。之所以如此理由很多,最重要的是,我最在意的是幫助人們真正了解自己,而這是要花很多時間的。

  我把自己看作一個追究重大議題的治療師:追求生命的意義、自我認同、了解自己的衝動與行為。就多數個案來說,這些目標都非一蹴可幾。然而,心理衛生業界,尤其是美國,卻不斷追求愈來愈短的療程。此一壓力並非來自病人對結果的要求,大體而言,問題出在保險公司,理賠不願意超過八或十二次療程,而偏好所謂的「實證」模式,例如認知行為治療。短期治療對有些問題確實有其效用,但往往聚焦於病人目前特定的問題,譬如想要戒菸,或處理症狀,譬如延遲或避免發作。但話又說回來,一般來說,短期治療無助於病人充分了解並改變這些症狀的潛在癥結。而對許多人來說,這種更深入的洞察與轉變乃是關鍵中的關鍵。我的下一個案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們的短時間面會值得大書特書,但由於時間不夠長,無法幫她解決她面對的重大挑戰。

  她名叫茱莉亞,一個年輕經濟學博士生。只見她晃進診療室,正眼都沒瞧我,一屁股坐到對面椅子上。她穿著灰撲撲的藍色牛仔褲,過大的史丹佛T恤,一頭褐色凌亂長髮。時近中午,卻一臉疲累,迅速環視房間,一面牆多半是窗戶,另一面則是整面書架,擺滿過去六十年來我收集的心理學及哲學書籍。茱莉亞盯著那面書牆好一會兒。

「您全都讀過?」她問。

「就算讀過,多數早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話引來一個淺笑。

「好吧,茱莉亞。」我繼續說:「從妳的電郵,我只知道妳是研究生,為了念書最近才搬來。說說看,為什麼要來看我,還有,對於妳我該多知道些什麼。」

「説老實話,我為何會在這裡,對您或任何治療師抱有什麼指望,我自己都不太確定。我今年二十六歲,這些年來,超過一半時間在接受治療,全都沒用,人也好,治療也罷。」

「但好歹妳今天來尋求諮商了,這又是因為……?」

「一個星期前,我在史丹佛書店的教員作者攤位,因為書名的吸引挑了一本您的大作《媽媽和生命的意義》(Momma and the Meaning of Life),花整個晚上讀完全書,這可是多年沒有的事了,大部分都很喜歡,尤其是最後那個詭異的故事〈匈牙利貓的詛咒〉。」

這下可有意思了,我想。説起這故事,當屬我寫過最異想天開的:一個治療師愛上了一個婦人,婦人家族數代以來,一隻惡貓夜夜入夢纏著她們的情人。最後,治療師與貓展開了一場有關存在與死亡的哲學探討,全都是中國來的東西。由此也不難想見與茱莉亞的一番對話會是什麼光景了。

「那個故事最打動妳的是什麼?」

「我說不上來。但很難過。或許是您看在老天的分上鍥而不捨,應付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一隻出言不遜的貓──的態度吧。接下來,眼看是上午了,便拿起電話打給您。」

「人物有沒有什麼地方觸動了妳?」

「不知道耶。呃,或許我跟那隻九條命用掉了八條的貓一樣。我知道了。沒錯,我的情況就和那隻貓如出一轍。」

「妳是説妳快要把自己的九條命都用完了?」

「您這樣說聽起來怪怪的,但是,呃,倒也有點像。還有,還是您這個人爽快,不像那些諮商師及成癮專家,全都有一套他們的歪理,屁話一堆。我打電話給您,一個星期前吧,説老實話,那股勁兒現在已經有點消退了。我差一點……」説「差一點」時,她比出拇指和食指分開的手勢。「就要取消了。我知道您也拿我沒轍。我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茱莉亞和我就是這樣開始的。

  話匣子一打開,好長的一串,醫生、藥物和住院。為上癮而搬演的一齣野外隱居靜養大戲:整套冥想課程、針灸、瑜伽外加馬背療法。我很少見過這樣失敗的療程及失敗的治療師,永遠沒完沒了。她說話的口氣、意興闌珊的神情、她以可有可無的難過態度看著我説出「我無可救藥」時,我知道,自己該加入他們的行列了。

  但就算幫助她,我也只有短短一小時,搞不好我的名字也將列入她的失敗者名單。更糟的是,這次失敗或將進一步肯定她無可救藥的感覺,有可能更不指望未來的改善。我知道自己要速戰速決,但該怎麼做呢?若換個情況,我可能會先進一步探索她的精神病史,探究她的童年,更深入了解她上癮的始末。但我深深明白這只會浪費我們寶貴的時間,徒然讓茱莉亞原地不動,留在絕望的境地。很明顯地,若要引起她的注意,需得搬出一些看家本領且始料未及的東西來。

「妳知道的,茱莉亞。」我説:「以妳經歷的一切,所承受的痛苦,我很震驚妳只接受這麼少的治療。妳怎麼沒把自己照顧得好一些?」

她猛然抬頭,緊緊盯著我說:「嘿,您説到哪裡去了?有在聽嗎?我剛講完自己的大半生都是在治療中度過。」

「當然在聽,又是管理,又是野外治療,又是戒毒課程,還有冥想和藥物,好多好多。但關於理解自己、原諒自己及接納自己卻隻字未聞。我知道我對治療的定義或許有點異於一般,但我認為我們可以把目標拉得高一點,不只是管理而已。我剛才聽了許多,妳説的都是別人規定妳要做的,卻很少聽到妳説自己的所思、所感、所夢、所欲。所以我要再説一遍,茱莉亞,相信我,我是認真的,我相當震驚妳只接受這麼少真正的治療。」

  只見她稍微挺直了身子,彷彿要證明給我看她確實是「無可救藥」,一股腦地說出了童年遭到表哥與年長同夥虐待及性侵的往事。然後她又告訴我,十一歲時,父親外遇拋棄家庭,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最後,她鼓起勇氣把童年的性侵遭遇告訴社工人員,表哥和同夥鋃鐺入獄,其他家人卻也因此跟她斷了往來。

「茱莉亞,聽妳這樣一說,真是巨大的創傷呀。難怪妳陷得那麼深,那樣糾結,我感同身受。」講到這裡,我停下來,好讓她把話聽進去,讓她知道,在我眼裡,她和我一樣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束標籤。

等她抬眼看我,我才繼續說下去:「還有,我要提醒妳,妳那一手爛牌妳已經處理得極好。換了別人,多數早已崩潰,而妳卻在史丹佛修博士。」

她點點頭。「崩潰,沒錯。」

  面會結束,我告訴她,我已經退休,而她卻需要長期治療,她顯得有點失望。我又告訴她,我覺得她可以取得真正的進展,並強調,重要的是她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和她長期合作,一個能和她交心的人,光是開個藥方或急就章是不成的。我介紹她去找J醫師──一位傑出的治療師,也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之一──說她在深度存在療法與急性上癮發作治療上都有經驗,甚為難得,十分適合茱莉亞,與她合作或可取得重大進步。

  聽歸聽,她卻一副無動於衷的神色,但對我來說,她的表情已經放柔和了些。起身時,她說:「感謝您的一席高論。感謝您的費心。」

然後,她轉身離去時又說:「但我還是那句老話,事實上,我無可救藥。」

我無可救藥。何等悲哀。是我從所未聞。她離開後好一會兒,這話仍然縈繞不去,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多給她一些。

  但很快地,我又想起了別的事情。面會前不久,我到信箱去看過,收到一疊紙本書的包裹,是幾本我的回憶錄《成為我自己》(Becoming Myself)的外文版本。茱莉亞離去後,我拿起其中一本,印刷精美,文字卻不識。斯堪地那維亞文,我心想,等我回到屋裡得去問瑪莉蓮。我打開封面,翻頁瀏覽,眼光停在幾張照片上,其中一張我三歲,胖嘟嘟的,傍著母親和姊姊站在椅子上。我們在照相館的工作室裡,那一刻看起來全都挺幸福的樣子。

  但事實上,我的童年很不好過。我們住在華盛頓特區,環境很不安全,父親的雜貨店就開在樓下,父母工作辛勞。因為是黑人區,時當種族隔離嚴重時期,我沒有黑人朋友。即使有,母親規定得很嚴,不准他們進家裡來。至於附近的少數白人呢?全都強硬反猶,路上碰到我,就爆喊「猶仔」,要不就是「基督殺手」。我幾乎是獨來獨往,什麼都聽父母的安排,他們説意第緒語,而我只說英語。我渴望朋友,卻一無所有,尤其是在我十歲時,姊姊菳(Jean)離家去念大學後。我獨自用餐,獨自一人度過白天,唯一的庇護所是公共圖書館,唯一的陪伴是書。

  看著那張照片,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居然活出了一場人生,不僅值得寫成回憶錄,而且全世界的人──他們説的言語我不懂,遑論了解──居然都想一讀,不免令我驚訝。

  站在那裡好一會兒,兀自為自己的一生何等不真實感到驚愕,聽到有人輕聲敲門。我回到現實,卻不知來者是誰,因為瑪莉蓮現在很少會離開客廳沙發。

「請進。」我説。

是茱莉亞。她轉回來了,拿著一張支票,説:「抱歉,忘了給您。」

  我謝過她,她轉身離去。但我忍不住招呼她回來,説:「我有些東西想給妳看看。」我翻著手上的書找到一張照片,一間破敗老屋,我人生最初十四年所住的家,搖搖欲墜,油漆剝落,兩塊輕薄門板,塵垢髒污,一扇通往樓上住家,一扇通往雜貨店。雖然事隔八十年,一映入眼簾,屋裡的霉味及我每晚睡在客廳沙發時聽聞蟑螂飛掠聲響的驚悚都在記憶中復活。

  她看著照片,我說:「那是我家的門,我就住那兒。」我想要説更多,我想要說:「既然我能爬出那狗窩,妳也可以爬出妳的過去。」但突然間我情緒激動到無法自已,或許是觸景傷情,童年之痛因瑪莉蓮病重及自己的衰退變得格外強烈,也或許是為茱莉亞的創痛及她眼前要面對的巨大掙扎而感傷。總之我知道,只要一開口,我就會痛哭失聲。到時候會是何種情景?一個老人淚如雨下,一個年輕女孩無可救藥。

  我感覺得到,她心有戚戚,看著照片,久久無語,然後輕聲說:「謝謝您。」出了我的診療室。

  我懷疑自己還能再見到茱莉亞,同時卻也強烈感覺到,這次的最後交流,我向她出示自己卑微出身的照片,也許改變了她的人生。

  次日,她來電要求另一次療程。儘管我的規矩是只和病人做一次療程,但又覺得,茱莉亞及我們面會時的細節我還能記得一段時日,何況她的情況危急,也就同意了。此外,説老實話,我還真的是好奇。我讓她看那張照片,如此破格介入,我還真想看看結果。沒錯,縱使高齡至此,對自己的工作,對病人,我仍然喜歡追根究柢。結果如何?是什麼幫助他們改變?我怎樣才能成為更好的治療師?這個行業的老問題仍然讓我著迷不已。

  當週後幾天,我們見了面。她開門見山問我,即使是短時間也好,我是否願意與她合作。我回説,我太老,記憶不太可靠了。她又問,若是J醫師給她治療,我的預期如何。她們要怎麼做?我説,我不知道。就我所知,治療師與病人的每次面會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説,希望她們發展出一種真誠的關係,茱莉亞能夠從中學習並成長;一個盡可能安全的環境,茱莉亞可以自在地檢視自己的黑暗時期,而不致受到二次傷害,一蹶不振。我希望她可以把自己悲慘的童年看成人生的過程,而不是決定因素。我也希望她可以明白自己的力量,儘管百般受虐,所受的教養與保護一無是處,她卻還是能夠在許多方面表現傑出。我希望她學會愛自己,或許也讓別人為她帶來她應該得到的愛。

  她一一傾聽,都聽進去了。然後説:「我注意到您沒有提到毒品或酗酒。」

「當然很重要。我之所以要妳去找J醫師,理由之一就是她對上癮創傷及意義的深層問題頗有研究。這些問題其實關係密切,但因為許多理由,治療的方法各異。我相信,在兩方面她都能夠幫妳找到方向。」

她對於我的回答似乎感到滿意,一小時結束,茱莉亞答應,她一定會去看J醫師。

  至於我出示童年住家的照片,想要以此介入改變她的人生,她有什麼感想?隻字未提。或許那對她並不重要。也或許她只是同情一個情緒激動的老人。

  這再次提醒我:人要謙卑。才華云云,於治療師而言,其實沒有差別。詮釋得到位又如何?讓自己腎上腺素爆發、自鳴得意的大膽介入又如何?偶爾有神來之筆,就自以為天才?對病人來說,根本毫無感覺。真正重要的是關係的品質、同理心、待人如己,以及平常生活中難能可貴的坦誠回饋。我自己數十年來的體驗及同業的重要研究在在顯示這些才是真髓之所在。我發現,這一個小時也唯有用在關係上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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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想要過更好的生活…… 我想要和別人有更深的連結……   這些願望,都不是隨便任何人可以給我們的。 但我們可以透過經驗來領悟如何追尋它們。乙甯老師認為,神話可以讓生活更有溫度,也蘊含智慧,所以她將塔羅占卜和坎伯的英雄旅程結合在一起,幫助人為生活指點迷津。   #敘事塔羅 塔羅
這本書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解讀典範,光是閱讀就會帶來療癒。任何一位投身於內在工作的讀者,都很容易從乙甯老師的說明中找到自己正處於英雄之旅的哪個階段,正遇上什麼困境,曾做過什麼回應。   如何用以意義的方式串連大祕牌的順序,是所有塔羅工作者的挑戰,也是成為大師最重要的門檻。因為知識可以藉由記誦來增加,解
於我而言,這是一本奇書。 雖然我個人本科學習翻譯專業,但我其實並不喜歡做筆譯。筆譯的過程枯燥、漫長且不能過多自主創造,對我而言曾是一種不大不小的折磨。比起口譯的那種即時性、現場感,筆譯的過程多少有些孤寂。 但我依然記得六年前拿起這本書開始閱讀時的那份激動和暢快。當時我的兒子剛剛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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