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看「混沌少年時」這部英國的迷你影集時,腦袋裡不由得浮現出「毒性教條」的概念。想起那關於家庭內創傷的複製與交互影響,心裡不禁一陣唏噓。劇中以獨特的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讓人有深切的臨場感。但戲劇的主述卻是一個13歲的孩子所涉入的殺人案,這也讓那樣的迫近衍生更大的壓迫性,彷彿直接目睹甚至參與那整個過程。也許更因為如此,不由得讓人反思當代社會與教育的困境。無怪乎,英國首相直接支持在議會和學校內播放該劇。
劇中使用素人演員,那更加讓人可以跳脫既有關於戲劇的概念。甚至由此而感受到,也許這並非特例,而是可能發生在日常生活的周遭。那也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日本小說家吉田修一的作品《惡人》,主角只是一個平凡的年輕人,卻在被對方激怒的當下,失控殺了首次見面的網友,並且開始逃亡。當媒體以十惡不赦來描繪這位殺人犯時,小說卻側寫著那無異於一般人的點滴。也許人們總習慣以善惡二分來思維,畢竟那不單可以簡化面對他人的心境,更能緩解內心對於社會的焦慮與不安。然而,卻鮮少有機會去反思,那簡化的背後其實是一種對於人性的漠視。

更值得玩味的是,劇中一開始是以警察逮捕犯人的視角來拍攝。而那一鏡到底的拍攝模式,更加讓人感受到過程的緊湊與張力。然而當大量荷槍實彈的警察,對比著所欲逮捕的人犯,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傑米。甚至在面對警察大陣仗地拿槍指向他時,因過度驚嚇而尿褲子,則極巧妙地凸顯著前述所言及的「平凡」與「殺戮」的鮮明對照。尤有甚者,當傑米哭泣地說著他沒有殺人時,父親與母親嚴厲地控訴警方破門與舉槍的行徑,也彷彿更加讓人感到不捨與荒謬。
這一切直到在拘留室中,警方播放街道監視器所錄下的影片,裡頭呈現出傑米殺人的證據時,才有了驚天的逆轉。而隨著戲劇的鋪陳,彷彿一切也逐漸變得明朗。劇中尤其值得深思的是,對於艾迪與傑米這一對父子的描述,無意間透露著毒性教條的傳承,以及其中完整一整集描繪心理師與傑米的晤談,彷彿更全面地刻鏤著傑米內心的樣貌。
劇中艾迪曾經對著妻子自問,他是否做錯什麼,尤其是他自陳在父親嚴厲與暴力的教導下,他費盡心力地想要扭轉與改變,為何還會有如此的發展。其實,在那樣簡略直白的陳述裡,卻也呈現出艾迪在成長過程中,所遭受某種層面的暴力相待。而那所造成的直接影響,甚至是可以說是創傷,其關鍵在於他對於憤怒的憂懼與不安,他更不想要去複製父親不當的舉措。

然而,這樣的想法也導致,艾迪與他人之間的界限,與一般人並不相同。為了避開憤怒的情緒,他主要以忍耐與委屈作為反應的基調,這可以從他與鄰居的互動中一窺端倪。也就是,因為傑米的官司,使得鄰居彷彿無時無刻地監控著艾迪一家。那隱含著不友善,甚至是惡意的窺視感,其實讓艾迪非常不舒服。但是他不僅沒有表現他的情緒,甚至仍然想盡辦法和善以對。也許在那背後的原因在於,他不想要如同他的父親一般,情緒失控或者讓憤怒主宰之切。
在那樣的委屈與隱忍之中,往往在超過限度之後,反而以近乎失控的憤怒來呈現。那像是一種積累之後的爆發,那也像是一種不斷隱忍之後的反噬。如同,艾迪面對著惡作劇的孩子們在他車子的噴漆,那幾近失控的反應,充分反應著他在情緒積累之後的爆發,其實仍然隱含著父親的影子。在那用盡心力的反轉之餘,依舊受著毒性教條的影響。若是從這樣的觀點回過頭來看傑米,也許就不難理解傑米竟然做出人們難以置信的殺人行徑。因為如果忍耐總是他面對外在的習慣,可偏偏在那當下,憤怒感超過他所能夠忍受的極限,那麼失控將會是超乎預期的讓人驚怖。
若是如此,不難想像那所形成的內在衝突將會多麼巨大。也就是一方面極力克制自己的憤怒,即便受了委屈,都選擇隱忍,就是不希望展露出自己憤怒的情緒。可偏偏卻在最後,整個情緒徹底爆發。那所謂心心念念,也不斷提醒自己,關於父親之間的「不像」,卻以完全難以否認的方式展現出「像」。那不僅會形成難以面對的困局,甚至很有可能被自責與懊悔的情緒所徹底淹沒。而如果那樣的情緒完全超過個人所能承受的範疇,那麼就有可能出現非常嚴重的認知失調,以及在那失調之後所衍生的忽略與否認。

這或可先從艾迪在面對青少年在他的車子噴漆事件說起,其實整個過程中,可以感受到艾迪一直非常努力地在忍耐與壓抑自己的憤怒。然而,在那過程卻也同時可以感受到妻子與女兒的害怕。他們小心意義地揣測與順從艾迪的想法,那過程當可合理地猜測,過往艾迪的憤怒展現足以讓他們驚恐不已。所以一家人都一起想辦法幫助艾迪緩解憤怒,但是那一波又一波的刺激,終於讓艾迪徹底失控。可轉身之後,回到車上他又旋即想要去扭轉方才憤怒的狀態。彷彿透過那樣的轉換,就可以忽略方才的失控。可他卻鮮少去意識到,整個過程嘗試所做的扭曲與否認,以及那所可能付出的代價。
明明想盡辦法要去隱藏與壓抑內心的憤怒,卻每每以暴怒的方式來呈現。那在在地凸顯內心關於憤怒的極度畏懼與不安,甚或是關於憤怒的創傷。因為如此,所以難以坦然地面對,或者展現自己的憤怒,因為想要不同,想要避開那樣的自己。可每每到難以忍受的階段,卻又以暴怒的方式呈現。而那正是內心所最不想看見的自己,那難捱與懊悔,拉開了下一波的心裡反應,也再次撞擊著內心的創傷。不僅如此,由於憤怒本身傷害了其他人,或者讓其他人因為恐懼而退避三舍。所以在那當下,往往很難有人願意去照撫那關於憤怒背後創傷的不安與驚恐。再加上,人們大多難以理解那背後所隱含的創傷,甚或只是以「像」來嘲諷與否定。於是乎,轉移與否認遂成了必要且有用的手段。
若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也許傑米在受到拘捕之後,不斷地否認的過程,未必全然是不願意去承認,那有一部分也在於認知失調所衍生的自我保護。也就是自己難以接受自己的行為,所以否認成了最好的應對方式。然而,隨著訊息越來越清楚,也隨著與心理師談話過程中,幾次的失控暴怒。對傑米來說,彷彿越來越難以否認事實的存在。所以在第四集,他在電話中對父親表明,他想要承認自己是兇手。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真心懂得那樣的承認不是認輸,而是一個面對自己的契機,甚至是自我就贖的開端。
其實在這過程中,有幾個細節是很值得玩味的。首先,當傑米被拘捕的過程,警察告知由於他未成年,所以他可以選擇一位親人陪伴,或者也可以由機構代為安排合適的大人陪伴。傑米立刻表示希望父親可以陪伴,並且屢次確認。在聽聞傑米的選擇之後,傑米的母親曼達是感到十分錯愕的。甚至一直到第四集,傑米的雙親在互動的過程中,都仍然可以感受到曼達對於此的困惑與不解。搭襯著接續傑米父親的自責與情緒失控,也許某種層面解釋了傑米母親的在意。
透過那樣的線索,當能去推測,艾迪其實在傑米成長過程中,必定有數次的情緒失控,也因此曼達會覺得自己扮演慈母的角色,理應在傑米困頓時得到傑米的信賴。她無法理解傑米竟然會選擇,可能會情緒暴怒的父親,而捨棄一直陪伴與照顧他的自己。那也成了她心中的疙瘩,一直耿耿於懷。殊不知,也許對傑米來說,他當然能夠理解母親對他的照護,但在那當下他更渴望的是能夠理解自己行徑的父親。
而也確實當父親目睹了影片中傑米的行徑之後,先是楞在那裡,一時間難以接受現實。然後,聽著傑米的呼喊之後,他轉過身與傑米擁抱。其實,在更早之前,傑米在拘留室面對著種種未知而感到恐懼不安而落淚,在一旁的艾迪,並沒有如預期中地有任何的肢體動作去安撫傑米。那也許反應著,艾迪不太知道如何去安撫他人的情緒。甚至過往的生命經驗,使得他在面對情緒時,容易牽動內在的不安,而想要逃避與忽略。那一段的鋪陳當能呼應,曼達對於傑米選擇艾迪陪伴的困惑。
然而,很難想像的是,在先前的情境中,艾迪對於不安的傑米沒有太多的肢體動作去安撫與照顧。卻在看完影片確認兒子殺人的可能性大增之後,反而願意回頭擁抱兒子。雖然這仍可以解讀為擔心,但若對比上述所提及的更早的狀態,以及傑米的心態,其實會覺得這裡頭也許存在著,唯有彼此才能夠知曉彼此困頓的接納。可這樣的念頭浮現,旋即慨嘆著毒性教條的殘酷。畢竟那懂得的背後,其實是因行為模式的複製。

回過頭來看,也許傑米在那過程中,確實遭到網路罷凌。而也一如父親艾迪的模式,他選擇隱忍。因為害怕自己複製父親失控的憤怒,所以無法確認界限,無法為自己發聲,也無法捍衛自己。然而,他卻沒想到,隱忍並沒有獲得對方的體恤,反而可能迎來下一波的嘲諷。最後終於踩到他的底線,也終於讓他情緒徹底失控,而那所迎來的代價,往往沉重到難以負荷。
另一個極為關鍵的部分,還可以從傑米與心理師的對談來發想。首先,傑米對於心理師的探問,只要連結到父親,他就展現出極為防衛的態度。甚至連話語都未必清楚地連結到父親,他都自己言及那與父親之間無關。這其中還曾因為對於心理師的引導對話感到憤怒,甚至幾盡失控。然而,如同前述,傑米並不是一位讓人感到易怒的孩子。憤怒的發生,往往是因為退無可退,或是踩到他所無法容忍的底線。這裡頭可以依稀感覺到,他想要捍衛父親,他想要回報父親在知曉他的作為後的擁抱。
不僅如此,其實在憤怒之前,傑米內心所表現的是不安與恐懼,他想要隱瞞的究竟是什麼,當一切因為影片而被公諸於世,他在乎的究竟是什麼。敏感而纖細的他,也許早已感受到心理師的企圖。那關於憤怒背後的耙梳,那關於毒性教條的來源。所以傑米曾經質疑心理師,為何前一位評估者只需一次,她卻得要花費更多時間。這一切種種,都更加凸顯他很害怕在談話的過程,不經意地透露出他不想透露的訊息。他想要結束眼前的對話,他不想要他內心想要掩藏的真相被挖掘出來。
而且,在兩人對談的過程,傑米不止一次地希望心理師轉告父親,他沒事。那更像是父子兩人才能懂得的語言,因為傑米很清楚,父親的暴怒之後伴隨而來的往往是懊悔與不安。他覺得也許父親也會擔心他處於這樣的狀態,那沒事的背後,藏著對於暴怒的否認或忽略。抑或者說,眼下能夠擺脫懊悔的情緒,而唯有理解這行為模式的人才能夠懂得那情緒的轉折與煎熬。他想要讓父親安心,他也想要贏得父親的認同。但是,他卻未必知曉,那「很好」的背後,其實是對於懊悔的忽略,甚至是對於自己錯誤行為的漠視。
也就是說,如同前述所提及的,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發怒,卻又偏偏難以避免自己的暴怒。在那難熬的認知失調狀態下,倘若選擇去忽略或者快速地轉移暴怒的事實。那麼也就同時失去檢視自己狀態的機會,更遑論去面對自己,改變自己。由於關於憤怒的創傷著實難熬,所以只有一心想要避開,卻沒想到,那卻可能陷入不斷反覆掉入的泥淖與迴圈當中。傑米父親如此的作法,影響到傑米,他想要讓父親知道,他也能夠像父親一樣,面對曾經暴怒的自己,可以轉移、可以忽略。那是關於尋求父親的認可,但那也是毒性教條的複製,那更是掉入迴圈泥淖的開端。

由此,當可再回到傑米與心理師的晤談。從心理師為他準備他所喜愛的食物,其實就可以感受到心理師對他的善意,以及想要試著卸下他的心防。但是,敏感的傑米也當然可以感受到,心理師的意圖。這過程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心理師問傑米是否要吃她吃一半的早餐,那乍聽之下的荒謬,也許仍藏著某種關於傑米的測試。當然也可以單純地視為,那只是在那當下心理師突然想到的臨場反應。傑米先是拒絕,後來卻又接受,但是卻沒有立刻食用。這個部分也再次呼應著,平常的傑米對於逆來順受的慣性,抑或者對於己身真正需求、想法與情緒的壓抑。
其實,不論是傑米還是傑米的父親艾迪,也許日常生活中都尚且能夠透過隱忍的模式來避開憤怒。而那也就成了他們所以為的面對憤怒創傷的習慣處遇。殊不知,那卻往往必須承擔可能引發更大危機的代價。其實,戲劇第二集中透過警察進入學校收集相關證據的過程,當能夠感受到同儕之間所隱含甚至是外顯的惡意。那關於非我族類的敵視,那關於弱勢的罷凌與欺侮的惡意,竟然毫無掩飾,當然那也就毫無悔意。
倘若現實如此,那麼網路世界的強度,可能更加讓人瞠目結舌。甚至如同戲劇所呈現的,也許只需要一個符號,那所以為的鄙夷與嘲笑,就足以讓人難以承受。因為接續其後的,往往是一整群人的惡意釋放。人們總以為自己並非是始作俑者,而能夠避開相關的責任,而更加肆無忌憚。尤有甚者,人們常常會去於參與罷凌的行徑,因為如此往往可以避開被罷凌的角色。然而,在那當下人們卻往往忽略了,自己躲在群體背後,或許可以安心。但群體對個體所造成的殺傷力,往往強烈到讓人難以承受。
而劇中一開始策動整個拘捕行動的探長,也在校園裡感受到那樣的惡意,以及那關於人與人之間惡意所衍生的殺傷力。以此當能讓人想起,劇中一開頭就是探長的兒子不想上學,而想要以身體上的不適為藉口。因為任務在身,探長迴避關於兒子需求的答覆,而將責任轉給孩子的母親。然而,當他在校園中看見兒子的一些處境,也許他突然深刻地理解到孩子的難處與困頓。於是,查探結束之後,他告訴搭檔,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得要去做。而那正是好好地陪兒子吃頓飯,若可能的話,好好地聽兒子說話。甚至只想要告訴兒子,不管什麼樣的情境,他都願意成為兒子的後盾,陪在兒子身旁。這個鋪陳的背後,凸顯著校園中所隱含的殺傷力比想像中來的巨大。

不僅如此,若以此一環節回過頭檢視傑米,就能更清楚地對照出傑米選擇隱忍,而非如同探長的兒子想要找尋其他的方式來逃避,即便是裝病,或者放大身體上的不適。而那也更加讓人感受到,藏在這其中的殘酷與辛酸。也許人們未必能夠想像,或者未必願意去相信隱忍導致後續的殘暴殺戮,彷彿那抵觸了人們所認定關於人性的樣貌。然而,不正是人們所以為的那截然的善惡二分,而導致我們對於人性本然接納的缺如。
也如同《惡人》的小說所呈現的,「混沌少年時」劇中精彩呈現著人性的複雜,那無法單純用善惡二分來區辨。亦即那個因為警察拘捕而尿褲子的孩子確實是傑米的真實樣貌,但與此同時,拿刀殘忍地殺害同學也是傑米的所作所為;那被罷凌而選擇隱忍的是傑米面對同學的舉措,但以極端暴虐的方式反擊卻也是傑米的行徑;那溫和地與心理師談話,且知曉對方帶來棉花糖可可而感到開心的是傑米,然而被心理師激怒而掀桌怒罵的也是傑米。也許每個人原就有不同的面向,但是在那樣的極端裡,卻能感受到隱藏於其間的個人議題,甚或是創傷。而也在父子倆共同展現的特質中,乃至透過艾迪所描繪的祖父的樣貌,約略可以描摩毒性教條的影響。那亟欲擺脫卻又偏偏難以擺脫的困頓,著實讓人不勝唏噓。
「渾沌少年時」真的是一部極為精彩的迷你影集,如同一開頭所言,那許多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讓人更有身歷其境之感。而四集中,第一集著重在拘捕傑米的過程,那怯懦與殺戮的反差,驚訝之餘也帶來了更多的好奇。第二集著眼於學校氛圍與同學互動的描繪,那毫無掩飾的惡意,乃至直接呈現的暴力行徑,讓人驚駭與不安。第三集則是心理師與傑米的對談,那是揭露,赤裸裸卻又血淋淋,讓人不忍卒睹。而最後一集則是回到傑米在被拘捕之後,他的家庭的描繪,那像是將最後一塊拼圖拼湊起來,那也讓人讚嘆編劇與導演在最後的鋪陳與前面的敘述,呈現出精彩的扣合與呼應。

四個不同主題的描繪,乍看之下各自述說著各自的主軸,剛好凸顯著不同的面向。可停下來想想,卻又驚覺其中的環環相扣,遂也更讓人在那過程中深思與反省。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在那既有的框架裡,是否願意有更多的調整與學習。尤其是,對於人性,能否少一點自以為是,多一點包容好奇。能否有更多的謙卑,能否放下更多的成見。若是如此,才可能去扭轉習以為常的認定與評價,甚至是那所衍生的批判與攻訐;若是如此,人們當能有更多的機會與勇氣,試著去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不堪,也面對自己的創傷;若是如此,才真正有機會擺脫毒性教條的束縛與枷鎖;若是如此,才能更加深入地去探究與學習人性的種種樣貌與可能。一如「混沌少年時」所帶來的讓人反覆深思的生命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