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買下一條裙子,也買下了一份困惑
那條黑色蕾絲裙至今仍掛在衣櫃裡。從沒穿出門。當年我買下它,是因為我希望自己「更像女人一點」。它纖細、柔軟、優雅,象徵著一種我始終學不來卻又偷偷嚮往的「女人味」。但每次穿上它照鏡子,卻總覺得彆扭:不是不漂亮,而是「不像我」。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份違和,是社會性別規訓的迴音,是我內在早已形成的性別角色衝突。我在另一篇文章〈不穿裙子的我,是否不夠女人味?〉中,完整書寫了這段心路歷程(👉請點此閱讀)。
此刻,我想談的不是裙子,而是這個社會開始發生的某種轉變 ── 我們以為性別平等了,因為女性地位看起來提升了,因為女孩漸漸被重視了,因為「重男輕女」好像沒那麼嚴重了。
但,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一、從「重男輕女」到「重女輕男」:偏好轉向,歧視未止
根據《經濟學人》(2025年)報導,全球對男嬰的偏好出現歷史性的下降,特別是在過去性別選擇問題嚴重的亞洲地區,如中國、印度、南韓,甚至在美國與歐洲部分地區也出現「偏好女兒」的現象。
在南韓,1990年代的性別比曾高達117:100(男:女),如今已恢復至105:100 的自然比例。世界人口統計顯示,「被失蹤的女孩」從2,000年估計的80萬人下降至2025年僅約10萬人(UNFPA, 2025)。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 但如果仔細研究就會發現:偏好女兒的理由,往往不是基於性別平等的價值觀,而是「女兒比較貼心」、「女兒比較孝順」、「女兒能照顧老後的我」……
而偏好女兒的社會中,男孩的困境卻被忽略了:教育表現退步、自殺率上升、心理健康支持不足。
這一切的現狀並非性別平等,而是性別偏見的翻面。
重男輕女與重女輕男,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 ── 它們都把孩子當成某種「功能性角色」,而不是完整的生命個體。
二、性別比例達標,真的代表性平嗎?
在作為教練與顧問工作的職涯中,我經常被邀請進入企業高管策略會議中,其中最常見的目標之一就是「提升女性高管比例」(尤其是在金管會「建議」女性董事一定席次的宣言開始)。
但我逐漸發現,許多組織只是急於達標:拉高女性成員比例,但沒有改變文化氛圍。
女性進入決策圈了,卻發現自己依然要附和男性邏輯;開會時仍不敢表達反對意見;被期待溫暖、和諧、不可衝突。最終,不是女性真正獲得權力,而是女性被迫穿上一套更隱微的表演制服,證明「自己不是例外」、「自己不惹麻煩」。
心理學家 Rosabeth Kanter 早在1977年就提出「象徵性代表」理論:當少數性別進入多數文化群體時,若沒有改變文化主體結構,這些少數者會變成被觀察、被貼標籤的存在,反而壓力更大。
真正的性平,不是讓女性像男人,而是讓每個人都能展現自己的真實樣貌而被平等對待。
三、性別偏好背後,是角色劇本的綁架
過去,我無數次走進決策會議,成為現場唯一的女性發言者。我的意見若說得太直白,就被認為太強勢;語氣若過於堅定,就被私下說「有壓迫感」。
即使我的表達內容被照單全收,但最後發言權、拍板權,仍然來自那些西裝筆挺的男性。
我從小就被教導:「女孩子要乖、懂事、不要太愛出風頭。」如果我頂嘴,就是沒禮貌;如果我太情緒化,就是「女人就是愛哭」。而當我成為教練後,有一位個案讓我深深感受到這套角色劇本的力量有多強大。
她是個能力極強的女性高階主管,收入與職位都高於兄弟們,但當母親失智時,全家人一致「默認」由她辭職照顧母親,因為「妳是女兒,妳比較細心、會照顧人」。她表面上接受,但心理深感不平──她不敢說不,因為社會劇本早就為她寫好了:「孝順的好女兒就是要無怨無悔地奉獻。」
我看見一種集體文化:女性存在了,但「聲音沒有力量」;女性來到圓桌邊,但「規則依舊由舊世界制定」。
心理學家Sandra Bem 提出「性別腳本」理論指出,從小社會就透過語言、媒體、教養方式強化「性別角色」的框架。我們不是自由長大的,而是在被定義的規範中學會扮演。
性別偏好,其實不是你喜歡誰,而是你希望對方「演出什麼角色」──而這角色往往不是為了對方好,而是讓自己舒服。
這讓我開始質疑:
我們追求的性別平衡,是否僅是形式上的多元,而不是本質上的解放?
比例平衡的背後,若仍由單一性別文化主導,那就不是多元,而是被同化。
四、不論男性、女性或性別流動者,共同的期待:活成自己
近年來我們看到更多關於跨性別、非二元性別、自我認同的社會對話,然而在背後仍有太多人輕聲說:「他們是特殊例子」、「她們不代表主流」。
我曾在企業中眼見一位不符合性別傳統的主管,因為外型與談吐「不夠男性」,最終不被重用。那不是因為他表現不好,而是「他不像他應該有的樣子」。
我也曾陪伴過一位跨性別的學員,她說:「我並不是想被當成『女人』或『男人』,我只是不想再帶著罪惡感的去掩飾什麼。」
心理學家Carl Rogers曾說:「真正的自由,是當我們可以誠實成為自己,而不怕被剝奪愛。」
我們在談性平時,不能只談男性與女性,而必須談「每一個被迫壓抑自己樣子的人」。
性別平等的真義,是讓所有人都能放下表演,開始生活。
五、我們要追求的,是鬆動,而不是翻轉
有人說:「現在女權太高漲,男人被壓抑了。」也有人說:「過去女人吃苦,現在輪到男人吃點苦又怎樣?」
但如果我們只是從「一方壓迫另一方」轉成「換人壓迫」,那我們其實一點也沒進步。
進步,不是翻轉壓迫的位置,而是鬆動壓迫的結構。
我們需要的,是能容納多樣性、模糊性、流動性與變化性的社會文化。
正如Butler指出:「性別不是本質,而是過程。」沒有終點式的標籤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允許人們在生命中的每個階段都有重新定義自己的空間。
結語:性別平等的下一哩路,是誰都能說「我就是我」
性平不只是讓女性地位上升,不只是讓更多女孩被肯定,不只是讓會議室裡多幾張女性面孔。
性平,是讓每一個人,不論性別、身份、身體特徵,都能在日常生活中以平常心說出某句話而不用擔心:「這樣會不會被說太強勢?太娘砲?不及格?」
我不再追求別人眼中的「女人味」,不再勉強自己「像女人一點」。我知道,不愛穿裙子的我,也是一個完整的女性。
我知道,那些我們認為的性別比例達標,不代表我們已經自由。
我更知道,唯有開始質疑「性別的本質是什麼」,我們才可能重新活出真正寬闊的人生。
給正在努力成為自己的你:你不是例外,你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