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孩子,不是沒有人愛,
是太早學會了,不要去等。
==何醫師看著思蘊,眼神依然溫和。她的語句似乎停了下來,身體卻還有話。
「我很早就知道,不能讓他不開心。」
「妳怎麼知道的?」
「就……他眉頭一皺,空氣就變了。
他不會罵人,也不會摔東西,可是……就是會讓人想要躲起來。」
她像在回憶那個氛圍,比記憶還具體。
「所以妳學會……怎麼應對他?」
「我學會怎麼讓自己消失。」
思蘊輕聲說,語氣平淡卻像刀劃過紙。
「當我知道他心情不好,我就不說話,連走路都會走得很輕。
我不想變成他壞情緒的理由……我只想他趕快睡著,那樣全家就可以呼吸了。」
她的視線落在何醫師肩後的牆面,彷彿那裡有一個從未被畫出來的出口。
「可是這樣過久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出自己的感覺了。就算他喝了酒變得溫柔,我還是怕。
怕說太多,他又會變回那個不說話的樣子。」
她停頓了很久。
「但他以前也不是那麼嚴肅的。」
何醫師輕輕抬眼:「以前是什麼樣子?」
「我記得,在我小學升六年級的暑假……阿媽突然走了,心臟病發。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了心跳。」思蘊的聲音很輕,像隔著時間說話。
「那天……我爸一開始沒有哭。他站在急診室門口,整張臉失了顏色,嘴巴抖著,卻一句話都沒說。」
她停了幾秒,像是還站在那裡,望著那個沒有表情的大人。
「然後,有個醫生出來說:『家屬要不要見最後一面?』」
「我爸忽然跪倒在地上,就那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捶著自己的腿,踢著腳,整個人崩潰大哭。」
她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卻努力穩住情緒。
「他一邊哭,一邊喊:『媽妳怎麼可以走……我還沒讓妳享福……』」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看見我爸爸哭。」
她低下頭,指尖緊握著椅子邊緣,像是還抓著那個她無法靠近的畫面。
「從那年開始,他變得越來越沉默。每次母親節,我媽買康乃馨,他都不說話,只是默默走進房間,把門關上。」
「我有一年不小心看到……他在自己的書桌前,拿原子筆在記事本上寫:媽媽你去哪裡了,我好想你。」
「從那以後,每年他生日、阿媽生日、還有母親節,他都會這樣做。沒讓我們知道。後來是我整理桌子時偶然看到的。
我那時候才國中,我才知道,原來我爸不是不傷心……他是,太傷心了。」
何醫師輕聲說:「這件事妳以前講過嗎?」
「從來沒有。」她低頭笑了一下,「我怕我一說出來,就忍不住哭。」
「現在呢?」
思蘊沉默很久,眼睛有些泛紅,但沒有掉淚。
「我覺得,我終於可以……把這件事還給他了。那份悲傷,不一定要一直壓在我身上。」
診間一角的光線在微動,像是誰輕輕打開了一盞舊燈。
「那是一種很深的哀傷吧。」何醫師說。
她點點頭。「但也是一種愛。只是……沒學會怎麼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