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一些顛覆性的研究發現,同樣都是天然、健康的原型食物,不同的人吃下肚後體內的血糖反應可能出現天差地遠的結果。
好比說,史丹佛大學遺傳學教授麥克・史奈德(Dr. Michael Snyder)的實驗室,就發現了一群非常有趣的人。有一群人吃了馬鈴薯後血糖會急遽拉高,但吃葡萄卻相對平穩;而另一群人則完全相反,他們能安然無恙地消化馬鈴薯,卻對葡萄裡的糖分非常敏感。
史奈德的團隊甚至為他們取了生動的名字:「馬鈴薯飆升者」(potato spikers)與「葡萄飆升者」(grape spikers)。 這個觀察直接拋出了一個震撼彈: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過去奉行的許多健康常識,都需要被重新檢視?而這背後,又隱藏著我們身體什麼樣的深層祕密?
升糖指數已死?為何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不適用於我們
「馬鈴薯vs.葡萄飆升者」的現象,揭示了一個核心事實:傳統的升糖指數(Glycemic Index),充其量只是一個基於小規模實驗得出的「群體平均值」,它試圖用一個數字,去簡化食物與人體之間複雜的交互作用。但當我們把鏡頭拉近,從群體聚焦到個體時,會發現這個平均值幾乎無法準確預測任何一個人的真實反應。
這個問題的根源,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本獨一無二的書。史奈德的研究團隊,透過為大量的「所謂正常人」配戴連續血糖監測儀(CGM),得以窺見這本書的真實內容。
他們發現即便在沒有被診斷為糖尿病或糖尿病前期的健康人群中,血糖的控制能力也並非一個單一的標準,而是呈現出一個廣闊的光譜。他們甚至將這些人歸納出不同的「葡萄糖表型」(glucotypes)。
有些人的血糖控制能力非常好,餐後曲線平緩穩定;有些是「中度飆升者」(moderate spikers),偶爾會出現較大的波動;更有一部分人,是「嚴重飆升者」(severe spikers),他們在吃下某些食物後的血糖反應幾乎和糖尿病患者一樣糟糕,但他們自己卻毫無察覺,因為傳統的年度體檢根本測不出這種即時的動態變化。
這個發現等於是宣告了「一體適用」飲食建議的時代已經過去。那張我們熟悉的GI值圖表,或許並未完全死去,但它在個人化健康管理上的指導價值確實已經大幅降低。它能告訴我們一個食物的「大概屬性」,卻無法告訴我們這個食物在「我們的」身體裡,會上演一齣什麼樣的劇本。
代謝的個人化差異:為何我們的身體不是一本標準教科書?
既然標準答案不可盡信,那究竟是什麼因素,導致了我們和別人之間,存在如此巨大的代謝差異呢?科學界目前的研究,指向了幾個相互關聯的底層原因,它們共同構成了我們獨特的生物設定。
首先是基因。我們的DNA中,寫著大量關於如何代謝營養素的指令。好比說,有些人天生處理澱粉的能力就比較強,而有些人則對脂肪的代謝更有效率。史奈德的團隊就提到,一個人整體的血糖水平,大約有20%是由基因所決定的。
其次是我們的腸道微生物群。我們的腸道裡,居住著數以兆計的微生物,這些微小的房客,不僅僅是幫我們消化食物而已,它們更像一座巨大的生化工廠,會製造出各種影響我們免疫、神經、甚至情緒的物質。
每個人的腸道菌相,都像獨一無二的指紋,而不同的菌群,對於分解不同種類的纖維、處理不同食物的能力,也完全不同。研究估計腸道微生物的組成,決定了我們約20%至30%的血糖反應。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是我們可能擁有不同的「代謝亞型」傳統上,我們只粗略地把血糖問題分為第一型或第二型糖尿病。但史奈德的團隊發現,即便是第二型糖尿病,其背後的成因也大相逕庭。有些人的問題,主要出在「肌肉端的胰島素阻抗」,也就是肌肉細胞對胰島素的訊號不敏感,不願意開門接收葡萄糖。
有些人則是「胰島β細胞功能缺陷」,他們的胰臟能製造胰島素卻無法順利地釋放出來。還有些人問題可能出在肝臟,或是與腸泌素(incretin)相關的調控機制上。 這些不同的「故障模式」,自然會導致我們對不同食物,產生截然不同的反應。
解碼食物反應:馬鈴薯的澱粉與葡萄的果糖,為何是兩條不同的路?
理解了代謝亞型的概念後,我們就能更深入地去解碼「馬鈴薯vs.葡萄」這個有趣的謎題。這兩種原型食物的醣類組成,從根本上就不同,而它們正好能像兩支不同的「探針」,去測試我們身體代謝系統中不同環節的健康狀況。
馬鈴薯的主要碳水化合物是「澱粉」,澱粉的本質就是一長串由葡萄糖分子串起來的聚合物。當我們吃下馬鈴薯,它最終會在消化道中被分解成大量的單一葡萄糖分子,直接進入血液,這是一條需要動員全身胰島素系統來應對的「中央高速公路」。
因此一個典型的「馬鈴薯飆升者」,他的問題很可能就出在這條高速公路上,好比說他有「肌肉胰島素阻抗」,導致肌肉這個最大的葡萄糖使用者不願意開門收貨,造成大量的葡萄糖滯留在血液中。
而葡萄的主要醣類,則是果糖和葡萄糖大約各佔一半的混合物。其中果糖的代謝路徑就顯得非常特別。它走的不是中央高速公路,而像一條VIP專線,幾乎全部被運送到「肝臟」這個唯一的加工廠進行處理,並且不太會直接刺激胰臟大量分泌胰島素。
那麼,一個「葡萄飆升者」的問題出在哪?他的問題,很可能就出在「肝臟」這個加工廠上。如果他的肝臟本身就處於壓力之下,好比說有脂肪肝或肝臟胰島素阻抗,那麼即使是來自水果的天然果糖,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負擔。一個功能失調的肝臟,在處理果糖時,可能會更傾向於把它轉化成脂肪,或是直接轉化成葡萄糖再釋放回血液中,間接地導致他的血糖上升。
所以,「馬鈴薯vs.葡萄」的辯論最終不是在比較食物本身,而是在用這兩種食物,去探測我們自己身體代謝系統中,最脆弱的環節究竟是在「肌肉端」還是在「肝臟端」。這也完美地呼應了史奈德的核心論點:了解自己獨特的生物學,才是實現個人化健康的鑰匙。
物理結構的逆襲:為何「失去形狀」的燕麥,從幫手變殺手?
除了食物的「化學成分」,它的「物理結構」,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原型食物基質,同樣是決定我們血糖反應的關鍵因子。這點在燕麥這個看似單純的食材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燕麥之所以被譽為穩定血糖的好幫手,主要歸功於它富含的水溶性膳食纖維「β-葡聚醣」。但這個超能力必須建立在它完整的物理結構之上。
我們可以把不同加工程度的燕麥,想像成不同等級的「血糖障礙賽道具」。需要花時間烹煮的「鋼切燕麥」,就像一座完整的專業級障礙賽道,身體的消化系統必須披荊斬棘,才能慢慢地釋放出其中的澱粉。
傳統的「燕麥片」,則像是被簡化過的訓練級賽道,結構雖被部分破壞,但依然保留了大部分的障礙。至於那些標榜「即沖即食」的「即溶燕麥片」,為了達到方便的目的,在製程中已經被切得細碎、輾壓得極薄,等於是預先把障礙賽道給拆得差不多了。
最極端的就是現在非常流行的「燕麥奶」。它的製作過程,不僅僅是把燕麥加水磨碎,為了創造絲滑的口感和甜味,廠商通常會額外加入「酵素」(澱粉酶),預先把燕麥中的澱粉,分解成更容易溶解的單醣或雙醣(如麥芽糖)。
所以我們喝下的燕麥奶,其實更像是一杯「含有懸浮纖維的糖水」。這也解釋了為何許多人為了健康改喝燕麥奶,卻發現自己的血糖反而變得更不穩定。這個現象正好深化了我們之前聊過的「為碳水穿上衣服」的概念,因為過度加工,本質上就是一種預先把食物「脫光」的行為,讓原本被纖維結構保護得好好的醣類,赤裸裸地直接衝擊我們的代謝系統。
商業行銷的糖衣:為何即溶燕麥能合法宣稱「有益健康」?
談到這裡,一個巨大的矛盾就出現了:如果即溶燕麥對血糖這麼不友善,那為什麼市面上許多產品,還能拿到國家的健康食品認證,合法地標示著「有助於降低血中總膽固醇」等功效?這正是商業行銷、科學研究與消費者認知之間,最容易被誤導的地帶。
這背後的秘密在於廠商利用了科學研究中的「部分事實」和「相對比較」的原則。他們宣稱的科學核心,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β-葡聚醣。大量的研究證實這個成分本身,確實對降低膽固醇有顯著效果,因為它能在腸道中與膽酸結合促進其排出,迫使肝臟從血液中消耗更多膽固醇來製造新的膽酸。這個機制與燕麥的物理結構關聯性較小,主要看β-葡聚醣的「總量」。
而在血糖方面,廠商的宣稱則玩了一個巧妙的「相對比較」遊戲。他們的研究通常是將即溶燕麥與「不含任何纖維的精緻澱粉」(像是白麵包)進行比較。相較之下,即溶燕麥確實能讓餐後血糖曲線「相對」平緩一些。
這就像是說開一台只有安全帶的1980年代舊車,比在高速公路上走路要安全。這個說法本身是事實,但廠商絕對不會告訴我們,如果跟開一台配備齊全的現代汽車(吃鋼切燕麥)相比,他們產品的安全性(血糖穩定性)其實非常差。
所以我們作為消費者需要培養一種「翻譯」的能力,當看到一個產品標榜「有益健康」時,要進一步去問:「跟誰比?」、「在什麼條件下?」以及「有沒有更好、更直接的選擇?」
面對無限的食物組合:我們該如何繪製自己的「健康地圖」?
既然每個人的反應都不同,食物的加工方式又充滿陷阱,那我們該如何應對這看似不可能的任務?難道真的要為成千上萬種食物,都建立一份自己專屬的資料庫嗎?
羊羹我倒覺得這正是「個人化營養」從理論走向現實時,最需要策略性思考的地方。我們的目標不是成為一個對著每樣食物都戰戰兢兢的實驗者,而是要成為一個真正了解自己身體的健康駕駛員。
我們可以採取一個更有層次的策略來應對。第一層,是掌握那些對80%的人在80%情況下都有效的「通用原則」,像是為碳水穿上衣服、優先選擇原型食物、餐後適度活動、確保充足睡眠等等。把這些基礎打好,其實就已經解決了大部分的問題。
第二層,是進行「策略性的自我測試」。我們不需要測試所有食物,只需要專注在對我們影響最大的「主食」上。對大多數生活在台灣的人來說,這可能就是米飯、麵條、麵包、地瓜、燕麥這幾樣。
在沒有連續血糖監測儀的輔助下,我們可以進行「單一變因」的自我感受實驗,仔細觀察在吃下某種主食後一到兩小時,自己的精神狀態、專注力和是否出現昏沉感。這種主觀感受,很多時候就能為我們指出一個大致的方向。
第三層,則是「高科技的精準定位」。這就是史奈德研究的終極目標。像是連續血糖監測儀,能提供最客觀、即時的數據,來驗證我們的主觀感受。而更進階的,則是「代謝亞型分析」。史奈德的實驗室就發現,僅僅透過分析一個人喝下葡萄糖水後的「血糖曲線形狀」,就有可能準確地預測出,他究竟是屬於哪種代謝亞型。
一旦我們知道了自己的「原廠設定」,很多問題就有了捷徑。打個比方,如果報告顯示我們屬於「肌肉胰島素阻抗」型,那我們幾乎可以預測自己很可能就是「馬鈴薯飆升者」,並且應該把資源優先投入到「阻力訓練」上。
我們的健康工具箱:除了飲食,還有哪些被低估的代謝調節器?
繪製健康地圖的過程,不僅僅是關於食物的選擇。我們的工具箱裡,其實還有很多精巧又有效的工具,可以共同打造一個更穩固的代謝調節系統。除了飲食本身,我們至少還有五個同樣重要的調節器。
第一個是「進食順序」。在吃主食之前先吃富含纖維的蔬菜、蛋白質和脂肪,就像是人為地為後續的碳水,鋪設了一段減速帶。
第二個是「餐後活動」。飯後快走15到20分鐘,能直接驅動我們的肌肉,把剛進入血液的葡萄糖當作即時燃料消耗掉,這可能是所有工具中投資報酬率最高的一項。
第三個是「睡眠品質」。睡眠不足或生理時鐘混亂會讓身體處於壓力狀態,直接導致隔日的血糖水平升高。史奈德的研究就觀察到,有固定就寢習慣的人血糖水平普遍較低。
第四個是「腸道菌相」。餵給我們腸道好菌對的纖維,它們就會製造出有益的代謝物,改善我們的胰島素敏感度。史奈德的訪談中也提到,纖維的選擇本身就是高度個人化的,有些纖維對某些人有益,對另一些人卻可能引起發炎。
重新定義健康長壽:不只心血管與新陳代謝,還有四大支柱
當我們把鏡頭從每日的血糖管理,拉遠到一生的「健康長壽」這個更宏大的主題時,會發現一張更完整的地圖。過去長壽研究的兩大主題,是心血管健康和新陳代謝。但現在的科學,已經從這兩大主幹上開展出了更多更廣的新枝幹。
除了我們熟知的領域,至少還有四個同等重要的健康支柱。第一是「發炎與免疫系統」。一種長期、低度的慢性發炎,幾乎是所有年齡相關疾病的共同驅動因子。
第二是「細胞及遺傳的完整性」。這從最微觀的層次,探討DNA的損傷與修復、細胞衰老(殭屍細胞)的清除、以及粒線體的功能狀態,這些都是老化的根本原因。
第三是「神經健康與認知壽命」。活得久但腦袋不清楚,可能是許多人最深的恐懼。這個支柱專注於如何維持大腦的健康與可塑性。
第四則是「肌肉骨骼健康與肌少症」。隨著年齡增長,肌肉會自然流失,這不僅讓我們變得虛弱,更會直接衝擊我們的新陳代謝能力。史奈德本人就以身作則,即便在體重下降後,依然堅持每日進行阻力訓練來維持肌肉量。 這四大新支柱,與傳統的心血管及新陳代謝健康,共同構成了一個複雜、環環相扣的長壽網絡。
文章重點回顧:關於個人化健康的QA總結
- Q1: 為什麼傳統的升糖指數(GI)圖表,對我個人可能不準確?
- A: 因為GI值是一個「群體平均值」,但每個人的基因、腸道菌相和代謝亞型(如肌肉或肝臟的胰島素敏感度)都不同,導致我們對同樣的食物(像是馬鈴薯或葡萄)會產生截然不同的血糖反應。個人化的差異,遠大於通用指南的參考價值。
- Q2: 為什麼即溶燕麥片和燕麥奶,對血糖的影響比傳統燕麥差很多?
- A: 因為它們的「物理結構」在加工過程中被嚴重破壞了。燕麥穩定血糖的能力,主要來自其完整的纖維基質(血糖障礙賽道具)。即溶燕麥片已被預先拆解,而燕麥奶更是透過酵素將澱粉預先分解成糖。所以,我們攝取的,更像是一杯「含有懸浮纖ви的糖水」,而非需要身體努力消化的原型食物。
- Q3: 面對如此複雜的個人差異,普通人該如何開始實踐個人化健康?
- A: 可以採取三層式策略。第一層,先掌握好80%都適用的通用原則(均衡飲食、餐後運動、充足睡眠)。第二層,針對自己最常吃的幾樣主食,進行策略性的自我感受觀察。第三層,如果條件允許,可以利用連續血糖監測儀(CGM)或未來的代謝亞型檢測等高科技工具,來獲得更精準的個人化報告。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希望可以順手幫我點個愛心❤️、追蹤羊羹學堂或分享出去,讓這些想法能幫助到更多人。
我一直相信投資不只是數字,更是知識和實踐的累積。我的存股紀錄,是想分享背後的思考過程,而不是單純的報明牌。希望這些真實的經驗,能陪著你找到自己的投資步調。
如果我的分享曾帶給你一點收穫,希望能邀請你訂閱【羊羹學堂】,你的支持是我能繼續專心研究、分享好內容的最大暖流,有機會的話羊羹想透過大家一天一元的幫助成為專職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