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本書的時候,父親剛過世不久。父親高壽離世,我應該心存感激,但最後那一年仍是心驚動魄,生與死的界限時常令我困惑,並且哀傷。這本書適時出現,陪伴我、幫助我思考了很多事情。
對細胞來說,唯一一件比忘記怎麼活更糟的事,就是拒絕赴死。
作者從細胞的凋亡開始談起,從這個視角來看,「死亡很近」不再是一種隱喻,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經歷死亡與重生。
看待一個人的生與死時,我們總認為兩者之間涇渭分明,兩不相涉。可是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身體裡的細胞便不斷生滅,有的傳遞生命,有的受命就死。因此,即使我們活著,部分的我們也持續死去。⋯⋯換句話說,我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或進或遠地與死亡周旋。從巨觀層面來說,我們同時是由誕生與死去的細胞所組成的⋯⋯當凋亡的力量超過有絲分裂的力量時,我們就離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想像有一把尺,一端是生,一端是死,中間是百分比。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把尺,生之中包含著死,只是比例不同。有活力的人意謂著更靠近生,死氣沉沉就更靠近死。每天每天,我們都在這把尺的刻度上遊移,渾然不覺生死的戲碼每一刻都在上演。
書裡援引大量案例帶讀者思考死亡的定義,這是全書最核心的部分。到底怎樣才算活著?我們有活的權利,也有死的權利嗎?誰能決定?
很多醫生說自己不能「扮演上帝」,不願撤除維生治療。可是,擅自決定給予病人維生治療,不也是在「扮演上帝」嗎?⋯⋯所謂「活著」,絕不只是依靠機器或大量藥物等死而已。人就是該在日常活動中發揮作用,去思考,去參與⋯⋯
「維持生命」成了「延長死亡」,病人康復不了也死不成,他們成了科技的囚徒。
作者提出的一個角度是我沒有思索過的,他說,現代人的臨終過程就像絕大多數就醫經驗一樣,「已被隔離消毒」,不像早期社會,死亡曾經是「一份深刻而極富意義的經驗」。
作者自己就是醫生,他並不否定醫學的進步。我感覺,身為「人」的那部分使得身為「醫生」的他,不忘思考生命的根本。
不論在醫學院唸書或受住院醫師訓練,我們學過如何診斷疾病,卻從不知道怎麼診斷生命或了無生命。
書裡大部分案例都是令人唏噓的故事,但也因此才點醒我們去討論,對生命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什麼。書裡提到一位老太太,面對死亡的態度令人肅然起敬。臨終前雖然身體極度不適,思路卻異常清楚,她表明不想再做那些沒用的治療,想要舒舒服服(沒插一堆管線)、安安靜靜地一個人走。醫護人員問她需不需要打電話給誰?「不用。」有沒有什麼事情想做?「沒有。」想跟牧師或神父談談嗎?「不用。」她神態自若地看著平常看的電視節目,平靜地迎接死亡。
當你看著一個人直視死亡,從容不迫、甚至帶點漫不經心地盯著它瞧,那幅畫面還是讓你振奮,讓你激昂,那證明了我們內心都有無窮的力量。
書末提到另一位老太太的故事,她七十歲那年一個人環遊非洲,八十二歲還去泛舟。過了八十五歲生日後,她覺得活夠了,想要離開。她說——
生命的意義就只是能活多久算多久嗎?也許生命的意義深遠得多,根本不需要長命百歲來證明。
死亡的議題討論到最後,會發現,我們其實連生命的定義也沒有把握。
⋯⋯以新陳代謝定義生命有嚴重缺陷。因為我們對新陳代謝的認識,其實受限於地球生命形式所表現出的新陳代謝特徵。也因為我們對宇宙的觀察有其局限,才會假定碳的存在是有機生命的重心。⋯⋯要界定生命就是這麼困難,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想不出一個大自藍鯨、小至病毒一體適用的定義。
也許,我們之所以始終找不出令人滿意的生命定義,是因為我們不斷在新的地方看出生命。⋯⋯弄清細胞如何生和死是一回事,從整體層面了解生命是另一回事。也許有那麼一天,我們也能像孩子們一樣,把生命理解成萬物的內在特質。
也許想清楚自己的死亡,就可以放膽好好去活了。這也是一種自由。
*《二十一世紀生死課》,海德・沃瑞棋著,朱怡康譯,林慧雯編輯,蔡佳豪設計,行路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