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集體焦慮蔓延的時代，我們急切地尋找一個解釋：為何年輕一代的眼神中，常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空洞與恐慌？這不僅是對他們狀態的觀察，更是折射出我們內心的忐忑——那份在與他們互動時，深怕漏接、或無力連結的不安與擔憂。
今年七月，盛夏正濃，我收到培芬前輩親送的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這本《失控的焦慮時代》（The Anxious Generation）。
初讀時，我腦中運轉的是理性的學術迴路。感嘆：「若是在我寫研究論文時就讀到這本書，該有多好？」書中對於數據的爬梳、對於心理機制變項的拆解，提供了極具說服力的脈絡，深深感佩作者能將現代社會的病灶分析得如此透徹。
然而，更深的觸動發生在九月。
當「大重塑」發生在眼前
隨著今年陸續參與系列的校園巡迴講座，到九月開學，我走進教室，站在講台上看著台下的學生；這連續近距離與孩子們的互動，讓書中的文字更化為一張張活生生的臉孔。
每堂下課，學生們會興奮地跑來或躺在地板上圍著我；手裡舉著平板，急切地與我分享：「老師你看！這是我設計的遊戲」、「這是我做的動畫，他會ＯＯＯ」、「這是我的機器人程式，我下個月要去比賽」。
他們的眼睛在發光，我也為他們的成品感到驚艷與驕傲。
然那道光，彷彿是反射自螢幕的藍光。
他們對於聲光刺激、高強度的影片節奏有著近乎本能的依賴與喜愛。看著他們手指在面板上熟練地滑動，我腦中浮現了海德特書中那句警語：我們正在經歷一場「童年的大重塑」（The Great Rewiring）。
這不只是玩具的改變，而是生存世界的地殼變動：
我們正目睹人類從「以遊戲為基礎的童年」，
集體遷移到了「以手機為基礎的童年」。
兩個世界的拉扯：實體 vs. 虛擬
海德特定義了這兩個平行宇宙。
在孩子展示平板的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了兩者間的巨大裂痕：
1. 虛擬世界（The Virtual World）：去身體化的完美展演
孩子們在平板裡設計的遊戲與機器人，處於一個「去身體化」（Disembodied）與「非同步」（Asynchronous）的世界。
在那裡，他們是全能的創世主。透過程式碼與繪圖軟體，他們可以精準控制每一個像素，創造出完美的形象與回應；這是一個低風險、高掌控感的場域，沒有尷尬的沈默，也沒有不可預測的衝突。
2. 實體世界（The Real World）：具身的混亂與溫度
然而，當他們放下平板，抬起頭來面對我、好好對眼談話時，實體世界是「具身」（Embodied）且「同步」（Synchronous）的；在這裡，溝通需要讀取空氣、需要眼神接觸、需要承擔「當下被拒絕」的風險。
我看著他們介紹作品時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然而一旦話題轉向「自己」或「關係」，那原本發光的眼神便開始游移閃爍，焦慮地試圖跳躍帶過。無論是談自己、畫自己，甚或是第一堂課日常的自我介紹，對他們而言竟如此艱難。
這正是海德特書中所預警的危機，也是我內心深處那份焦慮的投射——
我們似乎在虛擬世界裡建立了極高的「效能感」，
卻在實體世界裡，喪失了讓雙腳「著地」的能力。
拉岡的鏡像：在螢幕中異化的自我
若我們戴上精神分析的視角，這一幕不只是一種社交恐懼，更是一場當代的「鏡像階段」（Mirror Stage）變形記。
拉岡（Jacques Lacan）曾提出的「鏡像階段」，意指「幼兒透過鏡子看見完整的自己，從而建立起自我的雛形」；然在這個數位時代，孩子們手中的平板螢幕，取代了那面鏡子。
當孩子們熱切地展示那些完美的程式碼、流暢的動畫時，他們其實是在展示一個「理想自我」（Ideal-Ego）。在那個數位鏡像中，他們是強大的、有趣的、被按讚的、能夠精準控制一切的。
然而，這也是「異化」（Alienation）的極致——因為他們愛上了那個螢幕裡完美的投影，卻越來越難以忍受現實中那個會焦慮、會笨拙、身體感覺破碎的真實自我。
他們越沉浸在聲光刺激的虛擬建構中，現實肉身的「存在感」就越稀薄。
眼神的空洞，或許是靈魂已經習慣住在雲端，而忘了如何棲息在身體裡。
就像在課堂中，除了「自我介紹」，原本被視為暖身體驗、輕鬆演練的「角色扮演」、「自由書寫」、「聯想繪畫」，對他們而言竟是如此艱難的高牆。
我多次遇到學生在進行繪畫活動時，焦慮地提出希望使用平板作畫、希望有圖庫，或是將白紙重疊於平板發光的螢幕上進行描繪。
面對一張全白、沒有格線、沒有預設路徑的紙張，原來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在實體世界裡，似乎變得沒有濾鏡可以遮瑕，沒有「復原鍵」可以重來，也沒有演算法幫忙修飾。當他們失去了數位鏡像的支撐，瞬間被打回拉岡所說的「破碎的身體」（Fragmented Body）——感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充滿缺陷的。
就如他們常會說「覺得自己很爛」，卻說不清具體哪裡爛。這或許不是能力的低落，而是自我的崩解；因為離開了數位魔鏡，他們就再也認不得自己是誰。
結語：做自己真實的鏡子，練習回到地球的著地
從七月的理性剖析，到九月後的感性衝擊，海德特這本《失控的焦慮時代》對我而言，已經不只是一份研究參考（書後有詳盡的註釋與參考書目❤️），而是一份給所有大人的「思考救援指南」。
看著現在的學生，我意識到我們不能只是責備他們沈迷手機，也不能只是硬性規定、懲罰性的沒收平板——因為那裡已經是他們建立自尊的唯一城堡。
作為教育者與心理工作者，讀完這本書，我更確立我們的責任是：
我們必須成為那面「真實且溫暖的鏡子」。
當孩子把平板嘟到我面前時，我會更慢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而不只是看螢幕。我會說：「我看到了你的作品ＯＯＯ（具體描述），而我更想聽聽，你在做這個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我們要試著把連結從「虛擬的展演」拉回到「實體的感受」。
不管是在諮商室的深度對話，還是課堂上的互動，我們其實也都在做同一件事：
把迷途在雲端的靈魂拉回來，讓他們的雙腳重新踩在地球的泥土上。
這本書提醒了我們：唯有當我們能分辨「實體」與「虛擬」的界線，並願意在現實中承接彼此的破碎與不完美，我們才能幫助這群焦慮的世代，練習「著地」，找回安頓身心的力量。
願我們能多停下來、想一想：
「小孩，在童年該做什麼？」
以及，即使已經成為大人的我們
「會不會螢幕也成為我們的安撫奶嘴？」
願這裡的文字，能成為你獨處的陪伴。
祝 平安·好眠☁️
/ 𝔸 𝕙𝕖𝕒𝕝𝕚𝕟𝕘 𝕤𝕡𝕒𝕔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