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是我的詛咒

我小時候很討厭（可能是「最」討厭）我爸媽說我聰明。因為接下來就是要罵我怎麼考試沒考好⋯「你這麼聰明只考這樣，一定是不用功/光會看故事書」。

所以國一的時候，當輔導老師跟我說「你的智力測驗分數是全屆第三高」的時候，我只覺得：「天啊！」

我開始接受國民教育的時代，臺灣的資優教育還在試辦階段。那時的家長也還不清楚什麼叫做「資優」、以及資優生有可能需要特別的教育等等。

當然，我到底算不算資優生，也還是一個疑問；不過從小大家都說我很聰明。這裡說的「聰明」大概包括了成績不錯以及反應快（雖然反應太快有時會惹禍上身），所以從小學中低年級開始，就常被指派參加演講比賽、作文比賽等等。

或許這聽來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抱怨，但是在當時這些比賽要花很多時間去練習、又不能推辭（老師們總是一副「捨你其誰」的樣子），家裡對這些與成績無關的事情總是沒有好話（阿爸說：你就是愛講話才會被叫去參加演講比賽），但是也不敢得罪老師，所以我似乎在學校也成了一個有名的人。

有名有沒有好處，我不知道；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學校規定朝會時每年級要派學生輪流上去演講。每週有主題，學生事先會知道自己輪到講什麼主題，要準備一篇講稿。大概因為常常參加演講比賽，所以也常常輪到我上去講。

還記得有一週的主題是有關防火。那週不歸我講，我被排定下一週要講；可是那天朝會，老師忽然跑來跟我說：「葉綠舒，今天該你演講，你怎麼還在這裡沒有在司令台下？」

我跟老師說下週才輪到我，但是老師不相信。他認為我說謊、一定是沒有準備所以騙他。我怎樣講他都不聽，只好去司令台下等。

整個過程就像一個惡夢。我在台下一面發抖一面從我可憐的小小大腦中搜索任何與防火相關的主題。前幾天在國語日報似乎有看到國外哪裡發生了森林火災，可是我對如何預防森林火災一點概念也沒有...

到底最後我講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還是講了森林火災的事，但是講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就開始口吃。

後來老師發現的確是他記錯了，來跟我道歉。但是從此上台成為我的惡夢，沒想到最後當了老師，天天要上台。

或許大家看到這裡會說：才一次而已，有名的好處應該也不少吧？建議大家先看完接下來的文章，再做結論吧。

小學四年級升五年級時，學校重新編了一次班。我們的導師是個非常嚴格的女老師，嚴格監督同學的作業以及成績；少寫一行打一下、少一分打一下。當時班上有些同學已經開始放棄學習，連作業都不寫；老師每天花很多時間去打這些同學，今天打不完明天再打、積欠太多就分早中晚打。每天早自習、午休、下午放學前，教室裡都迴盪著藤條打手心的聲音（後來聽說隔壁班也都聽到）；對全班來說，真是一個惡夢。

或許是因為這樣，當我們要升上六年級時，學校忽然宣布要再編班一次，我只覺得開心。我聽說我們五年級的導師因為過度勞累不教了，我天真的認為應該只是因為這樣所以要把大家重新編班。

後來隱約聽到，學校似乎要進行一次能力分班。聽說一班是最好的、八班是最差的。

我被編到三班。說真的，我並不想去一班，因為一班的那些傢伙都很恐怖；還記得有個一班的男生，每次看到我都說：我比賽只有輸給你過！

我覺得去記那些事情好莫名，聽說一班的同學很多都是那樣的人，我覺得壓力會很大，所以根本就不想去（我爸媽如果知道我這樣想，應該會罵我不長進）。三班很好，聽說老師人超好，我很開心。

沒想到開學第一天，我到了三班的教室，忽然被叫出來。老師說：我們有弄錯，你先等一下。

他把我帶到一間空的教室去等。我坐在裡面一直在想：我的課本呢？為什麼不發給我？不是被分到三班嗎？「弄錯」是什麼意思？

過了大概有一世紀那麼久，老師把我叫出來說：不好意思，我們弄錯了，你應該被編到八班。

八班不是傳說中的壞班嗎？我的成績在五年級時還是都在前三名（沒有的話，回家會被痛揍），為什麼會被分到八班？

或許能力分班只是謠言吧。我這樣安慰自己。畢竟小學就能力分班實在太瘋狂了，可能都只是謠言...

我一到八班，班上的同學就一副「你這種好學生為什麼會淪落到壞班」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回家也不敢告訴父母。

第一次月考我完全嚇到了。這些同學早已放棄了學習，考試的時候公然把課本從抽屜裡拉出來抄。不敢做這樣的事情的我，因為高年級的功課比較難，不可能每一科都滿分，於是第一次月考考了第五名。當然就被揍了。

第二次月考我心一橫打算作弊。但真的要把書拉出來偷看的時刻，我手好抖。我總覺得老師在看我，於是我又把書放回去了。

六年級就在無助的心情中過完一次次月考。還好，拼了命的努力，那一年被揍的次數不多；雖然不可能每次都第一名，但也幾乎都有前三名。

到底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呢？後來有一次臨時被學校派去參加美術比賽，遇到三班的導師。當時他看著我，忽然嘆了一口氣，說：「早知道就不讓你被換過去。」

換？這句話讓我開始把當時的一些破碎的資訊拼湊起來，讓整個事件有了完整的外貌。當時有一位同學因為國中想去念三重某私立中學，由於被分到八班，認為這樣就去不了了，所以鬧著要轉學；當時其他班的導師都不想幫忙解決這件事，只有三班的老師人很好，聽到這樣就說：那你到我的班上好了。

這時候八班的導師就說：這樣我們班少一個人不可以，我要跟你換一個學生。

三班的導師就說，那就讓你挑一個；於是八班的導師就挑了我，只因為我比賽常常得獎。

回頭看這一段，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聰明對我來說是好處嗎？顯然不是。但是這個換班的經驗給我帶來壞處嗎？我個人覺得沒有。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是什麼形狀、我看到了在被老師、被學校放棄以後，接著也放棄了自己的學生，是什麼樣子。

多年以後，我讀國中的女兒第一次月考後告訴我，學校要她參加輔導。因為她考得不錯，讓我有點訝異；沒想到她說，只有前一百名才要輔導（他們一屆有三百個學生）。這時我馬上就想到，那麼後面的學生呢？這只是第一次月考啊！為什麼這麼早就放棄了他們？

在我這不算太長的人生中發生在六年級的這段插曲，影響了我往後的人生。我六年級的導師，放任班上同學作弊、公然在班上販售廠商帶來的書籍、玩具，向我們推銷他的成人舞蹈班（「請你們的媽媽有空都來參加」）。我的媽媽跟老師說沒空，但後來有一次她到另一個成人舞蹈班找我的舅媽（我舅媽在那裡跳舞）談事情卻剛好被他看到，從此我成為他的眼中釘。

後來在六年級下學期，他跟我的父母聯絡，說我的總成績離前三名還差一點點，但是「可以商量」。因為我父母也希望我去念私立中學，所以他們買了名貴的禮物送給他，讓我可以拿到校長獎。

從此我就知道，並不是每個老師都值得尊敬、也並不是每個老師都是好人。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一點也不想當老師，因為這些老師並不值得我作為榜樣。

峰迴路轉，多年後我還是當了老師；幸好在受教育的路上，後來我還是遇到了幾個非常好的老師。在我成為老師以後，這些好老師、以及六年級導師的身影，就像我的背後靈一樣，不斷的提醒我，好老師該是什麼樣子，以及---千萬不要成為怎樣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