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東西能沉在心底成為一道謎,人類就會以為自己愛上它。
在還沒脫離依戀老師的年紀,我們班的所有人,決定一起討厭「新老師」。
什麼理由或動機,比六、七歲的我們複雜太多,因此我們簡短對大人解釋:我們喜歡以前的老師。
姑且就叫他「舊老師」。
舊老師去哪裡了?
安親班園長沒有回答,只叫我們要乖、要認真上課,別搞砸外籍美語班的招牌。我們被哄著回到教室,繼續欺負新老師,作業簿故意不放整齊在她的桌上、故意不回答問題、老師一轉身就用中文叫她「大屁股」。
看到新老師聽不懂中文的表情,我們笑得格外大力。
新老師專業的笑容漸漸僵掉,她終於發現自己遇到壞人,這群充滿惡意的小孩成為她不適應異地的其中一項原因。她沒有辦法跟園長求助,因為她的薪水來自這群惡魔的父母。
她來沒多久就走了,比舊老師留的時間還短。
長大後我大概猜得到,那些外籍老師想必是簽證到期,不能留在臺灣,所以安親班不斷找人替換。
舊的人走了,新的人遇到我們,於是我們不小心摧毀一個外籍人士在臺灣的工作經驗。仔細回想起來,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正常的作業量、沒有晚下課、沒有可怕的處罰,她不過是比上一個人晚遇到我們。
做錯事情的人反而是舊老師,他留給我們的記憶是直接地消失,跟無菌室一樣乾淨,因此我們只記得舊老師的好。
他的好,不外乎懂得在考卷後端出冰淇淋、看獅子王電影當作業、從不會懲罰我們,總是有辦法把我們逗得笑超大聲。為什麼那樣的老師要突然離開我們,連帶奪走開心的回憶。
六、七歲的腦袋,還不明白不見面也是一種道別。
我們下意識在新老師身上,尋找舊老師的殘影,但是不同人的影子終究無法疊成完整的人形。我們把怒氣出在眼前的新老師身上,嫌棄她、埋怨她,為什麼不能把回憶還給我們。為什麼要剝奪我們的快樂。
原來我們在六、七歲的年紀,早已熟悉談戀愛的步驟。舊戀人的好,新戀人再努力也追不上。要是舊老師跟新老師對調與我們相遇的時間,兩人的結局可能就不相同。我們可能會發現她的好,然後怪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劣化版的她,冰淇淋不過是低級的攏絡手段,我們大概會邊吃邊恥笑老師是個笨蛋。
長大後,我選擇丟掉大部分的舊東西,因為記不住所有東西最初存在的目的。
我攤開所有的物品在地板上,努力細數每一件的往事,想讓打掃過程多一些打混摸魚的時間。最後的快感,是決定將確定該丟的東西全扔進廢棄箱的瞬間,舊的東西固然美好,但是我更需要新東西來取代。我已經長成新的人,不需要小時候蒐集的盜版卡通貼紙,或粗糙濫製的塑膠玩具佔據空間。
唯一留下來的舊物,是即使新的我也割捨不掉的東西。
記憶本來就不是連續體,片段零碎散佈在不存在的儲存體,有太多空白的地方等待填補。小說可以善用空白創造出意義,但是在現實中,白就只能是單純的白,任何的腦補似乎都算在欺騙自己。
聽家裡老人的嘴巴含著過去的片段:空襲、芒草堆的屍體、泡在水中多天浮腫的腳……,老人沒動過寫下來的念頭,打算帶著記憶一起消逝。對長大後才聽懂的我來說,那也算是一種不告而別,又或者是我沒主動提起,讓老人以為記憶終究不該被自身以外的人記住。
最後一天,「新老師」告訴大家,她在離開前想帶我們一起做蛋糕。
麵粉、雞蛋、奶油等所有的材料,全整齊擺在桌上,教我們從打蛋跟攪麵糊步驟開始。她一直叮嚀:「攪麵糊的方向要一致,否則蛋糕會壞掉。」
等輪到我的時候,旁邊的人小聲提醒我:要順時針。我其實不知道哪個方向才是順時針,我只記得握到棍子的時候很害怕,那句話就像咒語捆綁住我的手。最後我還是選了一個方向。
出爐的蛋糕稱不上蛋糕,但也不像餅乾,嚐起來像是烤乾的雞蛋糕,我們開心地吃完它。新老師離開前沒有告訴我們答案,究竟結果是壞掉的蛋糕,還是正常蛋糕。我也忘記自己選了哪個方向。
本文刊載在《幼獅文藝》№798(2020年6月號)
我喜歡搜集日本近代文學、台灣歷史資料,寫小說寫累的時候,就換個口味來寫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