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5/2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城市在閱讀|疫情時期,讀胡晴舫《群島》的孤島群像

習以為常的都可能被中斷,卻不會慢,喧嘩也是。這一年的疫情中斷了我們的日常,卻也讓人更體會到活在「資訊時代」的實感──在家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遠距教學、遠距工作,國際書展決定停辦馬上代之以線上書展,人們對資訊前所未有強烈地渴望,在這種時候,很適合重讀胡晴舫《群島》。
這本書的書名化用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的名句「無人是孤島」(No man is an island.),意思是人與人之間彼此連結、影響,在這之中互相連繫著,而到了2019年的當代台灣,胡晴舫小說卻以「一座座孤島的群像」顛覆了這句話。這是一個資訊便利,卻也訊息破碎的時代,社群連結的假象,讓人走不出,甚至看不見自身的「孤島」。

網路爭奪權力,喪失灰色地帶

《群島》尖銳地直指當代人矛盾:訊息取得便利,然而許多「理想」的主張卻是空喊口號,網路訊息高速傳播,推翻舊的權力體系,卻也成為一種新型態奪權武器。面對當前社會接踵討論的「議題」(是的議題,許多時候只要將事件套上這兩個字,就變得潮流了起來),人人都可以說上幾句,各自陶醉於宛如評論家的自己,卻不是真的關心事件與真相本身,也失去了辨識資訊的警醒,以及,聆聽多方意見的灰色空間。
傳遞訊息,原本是要帶來互相理解的,《群島》卻刻劃當代人做不到「慢下來」,感受與理解失能,快速且大量接收來自世界各地的「資訊」,卻沒有進入到真正「消化」,也就是辨識並且對資訊保持懷疑的層次。小說中人物通過網路蒐集、囫圇吞進肚裡的評論,其實是經過篩選的單一立場,年輕男女把參與議題視為名牌般的知識標籤,平時在IG曬照關注讚數,在意見的同溫層群集自嗨,眾聲喧嘩之中各自出演一場獨角戲。
當網路與生活緊密相連,真假難辨,人們不斷擔憂資訊和關注度落後的焦慮,捨不得脫下那張經過修飾,並且放大的形象照,女主角莉蓮即是深諳此道,將社交場合的展演與自我界定混為一談的人。她是網美,求關注,時時刻刻離不開通訊軟體,不假思索地吃進政治正確的話題,標舉獨立思考的大旗,而從她的視角看出去,總有那麼一個阻礙著自己的「世界」需要去對抗,卻又總是模模糊糊地。她憎恨舊的、落伍的、老一輩人平白無故建立起來不公不義的資本主義世界。她是受壓迫的青貧族,年輕理想,蝸居頂樓加蓋,做大老闆的地下情婦。
那可恨的「世界」是不幸時自我開脫的堡壘,開口公平正義,卻不真正貫徹意義,也無心細究每件事本來都有多面性。網路,是莉蓮以及書中許多角色的出口,創建一個看似「對話」的平台,實質上卻是對非我族類不滿,以話語爭奪權力的操作方式,彌補自己在現實中的匱乏。

在孤獨之中,網路串連「台灣人」群體

並非只有莉蓮這一輩人會迷失,在汪洋恣肆的網路流量中,人人都要滅頂,《群島》以忽強忽弱的求助訊號盪開角色座標,以「台灣人」身分串連起來:「五十六歲的憲宏,四十五歲的我,三十四歲的世傑,二十七歲的莉蓮」(胡晴舫《群島》,2019麥田出版,頁61。)眾生異相,但「台灣」的身分認同之於不同世代的生命,卻是魔咒,牢牢嵌入集體意識之中,比網路更為有形。對外,他們各自顯露形象,冰山一角下卻有著更深的脆弱,虛無。
網路「關注」公眾事務,有時超出了界線,蠻暴地侵入私領域,迫使人們不得不表態,對著台灣人應當如何如何地宣誓效忠。
李憲宏是功成名就的大老闆,跟不上年輕世代的思潮受到抨擊,卻又不服老,後來在網路上以煽情口吻發表「媚少」言論,化為「傾聽年輕世代的中年人」的懺情者形象,背後強烈的欲望是不被時代遺忘。這個設計不無諷刺,在這場世代之爭裡,網路是年輕族群的優勢領地,李憲宏一度狼狽落敗,後又通過媚少儀式軟性奪回屬於他的權力。然而這股力量危險,不易控制,群眾風向更是說變就變,一個人很容易因為政治或其他價值上的矛盾惹上罵名,這時網路論戰延燒至私生活,將一個人的生命經驗抹平,扣上「不道德」的大帽子,鄉民猛暴而嗜血,對著別人生命裡的黑洞獵巫,滿足自己窺伺、評價、翻轉權力的欲望。小說巧妙地讓事件與事件互相勾連,藉著猛爆的攻擊,刻劃這些角色在現實中有著各自的荒謬、自戀或其他瑕疵,而他們同樣的無力自主以及軟弱,很容易讓讀者產生帶入感,不無親切之處。
敘事者「我」卻是游移的人,面對各種縱欲聲浪不為所動,亦不覺得有必要「跟上時代」,他保留著自己的灰色。在群眾犀利的言辭、滔滔雄辯之間,小說採取這樣的敘述語調,自有一種清冷洞穿,卻不輕易置喙的力量,刻意含糊的灰,形成內裡的厚勁。這個角色(敘事者)是故事中能夠直面自己的人,不必透過仇恨言論填補飢渴,與年紀、知識、崇高價值無關,就只是自然地這樣子認定了而已。這個平凡的角色,不多說什麼,間接傳達了作者的態度。

「孤島」的「群像」從何而來?

《群島》原本刊登於《印刻》雜誌專欄,以每月五千字連載,故事中各個角色滔滔雄辯,儼然論戰,閱讀時有一種過癮,讀者自然而然會被他們的語言和談話內容所吸引──不論認同與否,你不能否認每個人的世界其實自成邏輯。這種高速公路行駛般的語速,呼應網路時代,而胡晴舫文字一貫的銳利警句也屢屢製造亮點。
透過網路,映照當代人生活中的深層空虛,將這個主題置於台灣脈絡下,融入世代對立、兩岸議題等,足見巧思,幾乎是以一股「不討喜」的警覺看待當前社會的種種對立。在高密度、快節奏的論辯裡,讀者一旦找到了閱讀時呼吸的節奏,便會不經意走入各種「討論」的空隙,並不是非黑即白,而有一種游移的灰色地帶。許多事情非關「道德」,亦無「對錯」,如你看見了這些夾處於不同世代的角色,在現代社會奮力掙扎求生的身影,有那麼一瞬間感受到複雜,那麼理解就會存在。小說選擇以「文學」的形式去書寫「網路」,強迫讀者換一種角度看待事件──矛盾,在網路經常是引發激戰的破口,可是回到「理解人的侷限」這樣的觀照角度,你又會同情起他們來,《群島》的意圖不言而喻:看見,是唯一突圍「孤島」的可能。
與其說《群島》感嘆網路無可避免地讓閱讀,或者說一些細膩感受走向斷裂,更像是對當前社會喪失「理解」提出反對。最終,我們要面對的是:「群島」的產生,是因為對自身的孤島處境感到虛無,因而群集取暖,或者恰是因為不假思索地攀附了群體的聲浪,才讓自己成為一座缺乏理解與自覺的孤島?

疫情時期重讀:沒有世代,只有時代

因為這本小說與台灣社會大事(太陽花學運)緊密扣連,成書之時,胡晴舫在結語寫下她認為刻畫當代是危險的,出書之時或許也已經「過時」了,然而文學作品一直以來的自然篩選機制是:好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時間會拉出距離,要在沉澱之後更有餘韻。在2021年的今天重讀,其實發現這樣的脈動、快節奏與虛渺至今仍然延續著,或許在這種破碎感裡面,也有一種無可避免的當代疏離。
對照近年流行的國外小說:同樣出版於2019年Ian McEwan《堅果殼》即在刻劃一種群體喧囂、資訊碎片化的感受,2020年Sally Rooney《正常人》也提到人們夸夸其談,而關係之間充斥著疏離、孤獨以及空虛,雖不是針對網路現象,但都提到碎片化的時代感,關注背後的關係與心緒。這或許更應證了胡晴舫說的,比起「世代」,她更相信「時代」──先是從《群島》書中「五十六歲的憲宏,四十五歲的我,三十四歲的世傑,二十七歲的莉蓮」的各有偏執,感受台灣人的立場相左背後其實有著相似的軟弱,如再將背景拉到世界,不分國界,小說家不約而同地觀測到,當代人輕易取得資訊,卻又被紛沓的訊息催動與掌握,偽裝對外的自信假象,遮掩不住內裡的脆弱,衍生出一座座孤島群像。
疫情期間,也許正感受著社會的焦慮,喧嘩、爭執、混亂紛陳,人與人的分歧從政治立場,拉到了防疫戰線上,當人際的疏離與邊界被重新劃定,比如對於「外來者」的不安,比如恐懼疫情散播的假消息和各種侵犯界線的肉搜......在這個時代,我們距離如此遙遠,卻又如此靠近,此刻重讀《群島》也讓自己的心慢下來,或許也是給尚未到來的,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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