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6/0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一個精神科醫師的讀後感

前陣子我參加高雄精神分析團體的研討會,才知道這本書的存在。我真是孤陋寡聞,這應該是一本和精神醫學和心理治療都很有關的書啊,我卻晚了幾年才讀到。
國內少有跟繭居族相關的書籍,本書絕對是此一領域值得細讀的重要著作。書一翻開會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想一頁接著一頁讀下去,這是因為作者廖瞇的寫作魔法。作者的文字非常平鋪直敘,完全沒有華美繁複的描寫或潤飾。很多心理書籍充塞著讓人過目難忘的心靈雞湯金句,作者迴避這種寫法。作者的企圖是,誠實面對真相的細節,在對話中去發現情緒和行為的脈絡,其實很像是心理治療師採取的態度。
但是,真的讀完,意外留下一些不舒服的感覺。我探詢這個不舒服的原因是甚麼,思索下去。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廖瞇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廖瞇

一、滌這個人本身就讓人不舒服

如果滌這個人是我家人,我內心一定會生出很多話來罵他,雖然於事無補,我明瞭。
我們可以怎麼形容滌這個人呢?
自我中心,自以為是,完全缺乏妥協的能力。
強烈的控制欲,霸道,全家人都要讓他,不准別人使用客廳。
繭居族,缺乏社交能力,不跟家人打招呼,全無社交生活,幾乎不跟人講話。
完全不會感恩,自己不出門,媽媽幫他買便當,滌只會嫌難吃。玩股票的錢需要媽媽提供,還覺得是天經地義。
自視太高,但眼高手低。習慣把別人當成智障。自以為是操盤高手,實際上經常賠錢。
經常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成天翻白眼。顯示出某種不滿,可能是一種退行,退到語言使用之前的階段。
滌說「我要很多氧氣」,還有很多類似這樣的特異需求,可以說是龜毛。
「他怕髒,他覺得這個世界很髒」透露出某種強迫症的傾向。去便利超商,把貨架上的飲料順序記起來,把飲料成分表背起來。這些像是強迫行為。
關係意念甚至妄想,覺得樓上鄰居發出聲響是針對他。
疑似有酒精使用疾患,常喝一手啤酒。
心智化 Mentalizing
而作者能夠面對這些不舒服,試著和滌對話,我覺得是心智化(mentalizing)歷程的示範。怎麼說呢?心智化的定義是「將他人和自己的行為歸因於主觀狀態與心智過程的一種能力,也就是在感知、詮釋他人和一己的經驗時,能從有意圖的心智狀態(例如需求、感受、慾望、信念、目的、理由等)的角度來理解,因此是反思和探索意義的過程。」[1]
簡言之,無論是面對自己和別人的行為或情緒,都秉持善意的好奇和了解的企圖心,試著去理解背後的感受和想法,經由探問,建構出事件的脈絡,於是產出以前不曾了解的意義。我想作者面對滌啊啊啊的叫聲,就採用了這樣的態度去了解。作者面對母親、父親,也因為心智化的歷程,重整了內心對他們的情感。
尤其是作者發現滌和自己(重視思考、腳掌捲起來)、和母親(怕吵)、和父親(賭性堅強)皆有諸多相像之處時,我覺得自己的內心有被觸碰,那是關於「同理」的動人描繪。
D. W. Winnicott 唐納 溫尼考特

二、但是滌姐的思考也有讓我不舒服的地方

滌常說「我的頭腦要思考事情」,強調自己有思考能力,但或許對自己是否陷溺於自閉式或強迫式的思考迷陣當中,他的覺察並不足夠。
最近重讀英國分析師溫尼考特論文「心智以及它和精神-體感的關係」,溫尼考特假設,心智(mind)的根源是來自精神-體感(psyche-soma)的一種功能,因為母親配合嬰孩需求的程度總有不完美的時候,總會戳破嬰孩的全能幻想,於是嬰孩只好開始思考,心智出現。到這邊是正常且必要的發展。如果成長過程缺乏一個夠好的環境,例如母親的照顧不規則、不穩定,嬰孩的心智功能就會過度成長,取代母親來照顧自己,達成內心對完美環境的渴求。這樣的人「活在頭腦裡」,心智把精神吸引過去,變成心智-精神,體感孤伶伶地被拋下,於是心智、精神都和體感失去連結[2]
如果從心智化理論來看,也有偽心智化(pseudo-mentalizing)或過度心智化(hyper-mentalizing)的說法,這些人否認依附的需求,強烈主張自主權,過度著重認知,卻讓心智化失去情感的基礎,常見於自戀型人格障礙。
用這樣的角度來看滌,或用來理解強迫症患者,甚至拿來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的個案,我覺得都貼切且具啟發性。
然而,滌姐顯然也有類似的傾向。滌姐知道自己也是一個重視思考的人,自知很會鑽牛角尖。書中有些片段我覺得作者的描述太過瑣碎詳盡,用過多的文字來逼近一個情境脈絡,這是心智化沒有錯,但是太多了。有太多的認知。作者冷靜的筆調,似乎刻意跳過情感的重量,接近家庭真相的同時,好像忽略了情感的真相。很遺憾自己的文字能力沒辦法在這裡清楚描述這種感覺,我姑且拿平路《袒露的心》來做一比較,那本書裡面有滿滿的情感厚度與複雜肌理,大概就是我所說的情感的真相。
過度就事論事,不敢有任何超前的推演或想像,或許是作者的一種自制,不想太僭越別人的內在世界,卻會讓心智和關係變得平板。我試舉一例,作者說滌提過電影《心靈捕手》好幾次,好像會嚮往那樣的關係,但滌覺得大部分的心理治療師不會像羅賓威廉斯那麼好。印象裡書中這一段好像這樣就沒了。
我覺得好可惜。電影主角是麥特戴蒙,給人的觀感是聰明自負又桀傲不馴,但在觀影過程中,觀眾發現他其實遭逢很多創傷,內心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形成負面的自身表徵。這些元素是不是召喚了滌對自己的某些理解?滌是不是感同身受?他是不是期待自己可以被深入了解,被接住或者被擁抱?我進一步想像,滌和滌姊有沒有可能一起喝杯咖啡?一起喝啤酒配豆干花生?一起聽五月天蘇打綠?書中有沒有可能出現這種共享的氣氛?
上面所說的當然都只是一些假設,需要在雙人對話中去鋪陳、去驗證。但是如果沒有這些關於情感真相的推測以及修正,我們的生命會空掉一個很大、很確實的部分。
但我知道,滌姐是家人。做為一個家人,她做的已經很多,也夠了不起了,真心話。
Good Will Hunting 心靈捕手

三、最重要的,對精神醫療的排斥令我不舒服

「為什麼人們要對外去尋求心理諮商?我似乎可以明白--就是因為親近,所以反而沒有辦法聽;就是因為親近,所以沒有辦法好好說。」作者這個觀點,我完全同意。
當然要滌同意就醫或做諮商,一定是很困難的。我不確定是不是一定不可能,滌是繭居沒錯,但畢竟他會出外慢跑,獨自去超商。
但後來書中出現了對精神醫療的排斥。不是覺得要接近治療系統很困難,而是拒絕。我講的不只是滌本身,也包括書中的專家。那個拒絕是那樣地斬釘截鐵,我不知道「不需要看精神科醫師」那樣的篤定從何而來?
滌似乎覺得自己有強迫症狀,他表達過自己不是故意如此。他可能也同意自己對聲音很敏感。這些部分藥物很可能有相當幫助。我相信國內大多數身心科醫師,都有使用藥物減緩強迫症狀強度的經驗,同時也改善了患者的生活品質。在關係意念或是妄想部分,藥物療效也頗顯著。如果再添加心理治療,療效可能更好。然而人格特質的部分確實較難改變。
再說一次,上面說的純粹只是推測。我沒見過滌本人,不該隔空診斷。甚至我也不確定就醫是不是一定會帶來改善,畢竟臨床上必然有難治型病患,有些困難的強迫症患者甚至必須住院治療,我就遇過好幾個。
但「不需要」是一種否定,否定現今精神醫療包括心理治療的療效,不給患者跟醫療人員共同努力的機會。精神科病患一向遭受污名化,在科技導向的台灣社會,精神醫療卻一樣承擔了被污名化、被蔑視的噩運。本書的讀者,會不會因為大師鐵口直斷的一句話,就認為繭居族不需要就醫呢?所以照顧的重擔,永遠應該全部落在家屬肩上?還有,憑什麼認定精神科醫師就只是一直開藥一直開藥?而且這種語氣好像暗示著藥物有害,是這樣嗎?
滌並不是住在窮鄉僻壤,而是高雄市,就是我去參加研討會、精神醫療資源豐沛的高雄市。何況目前國內還有提供網路遠距心理諮商服務。此刻我不禁又想起,滌嚮往《心靈捕手》那樣的關係……
作者感慨地說「我們都不覺得自己的媽媽會願意聽自己說話,我們都沒有給媽媽和自己機會。」同樣的道理,令我深感遺憾的是,精神科醫師跟心理師,終究沒有機會提供專業協助給《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1] 許欣偉,林怡青,劉佳昌。心智化治療與邊緣型人格障礙症。北市醫學雜誌 2018; 15(2): 17-27。
[2] Winnicott, D. W. 1949. “Mind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Psyche-Soma.” In Through Paediatrics to Psychoanalysis, 243–254. New York: Basic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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