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你身邊是不是總有一兩個讓人一再翻白眼的「欠幹人士」?他們的行為持續干擾、影響、攪亂別人的生活與情緒,別人為此生氣又無奈,他們卻繼續我行我素,毫無覺知。
欠幹、欠揍、欠扁、欠修理……或用粵語的方式表達(我認為更傳神):「有啲人唔屌柒佢都唔知驚!」(大意:有些人不被狠狠罵爆,就永遠學不乖!),都在指出一些人「欠」別人去賞他一巴掌般的人際動力──我們能於精神分析中怎樣思考這件事?讓我們繞個路,先談個臨床的情境,再來回應這個問題。
許多人都好奇心理師在每天工作裡聽案主說了這麼多負面情緒,自己是會怎樣調節自我狀態的。有時候我會聽到一些心理師說,他跟某位個案已經卡關了,工作起來十分無力,或者他每次見某個案前都感到害怕和壓力,甚至是他很討厭某位個案對待自己的方式,很想快快結案。這些感受,其實都是心理治療工作者的正常經歷,一如溫尼考特(Winnicott)說道:
「無論他多麼愛他的患者,他無法避免地會恨他們、害怕他們,而他愈知道這個,恨和害怕就愈不會是決定他如何對待患者的動機。」(〈反移情裡的恨〉,1947│取自《溫尼考特的語言》,307頁)
如果任由害怕、無力、嫌惡、恨意在心裡漫延,治療師很可能就做出「反治療」的行動,如開始失去同理心、提前結案、無故遲到缺席、用暗藏責備的詮釋來包裝或合理化自己的攻擊。因此,治療師去接受諮商,去覺察自己的情緒反應(反移情),是萬年真理,但更重要的,是去研究自己身上被挑起的「客觀的恨」。
一個常常遲到、改時間、放鴿子、欠繳費、不回訊息,或每次諮商都彷彿是來找碴、挑戰、責罵、耍弄治療師的個案,其實再有愛心與耐性的治療師,也很難不產生「不喜歡這個個案所作的事」的負面情緒,這些情緒其實是值得討論的「客觀的恨」,如果治療師連這些「客觀的恨」都無法表達出來,如以非反擊(不被反移情淹沒)的方式告知個案「你的行為讓我心煩,因為行程都被你打亂了!」或者「你再這樣罵我,我真的受不了,我想對任何人也是!」這樣,個案就無法從作為環境般的治療師身上,得到情緒可及性(emotional availability)。
缺乏情緒可及性的治療師不是心理意義上的活人,個案與現實的關係也就無法真實地從「環境」過渡至活生生的「人」。另一個角度來看,無法接觸「客觀(的恨)」使個案在發展上一直是個「媽寶」,無法脫離被媽媽「抱持」到底,最終演變成不幸的「緊箍」到底而無法真實地長大。
「在特定分析的特定階段,患者真的是在尋求分析師的恨,那麼被需要的就是客觀的那種恨。如果患者尋求客觀或有正常理由的恨,他必須能夠碰觸到它,否則他便無法感覺到他可以碰觸到客觀的愛。」(〈反移情裡的恨〉,1947│同上,315頁)
渴望得到客觀的恨,其實是一種潛意識裡的希望,代表小孩想要長大、想知道客觀現實長怎樣,更重要的,是想得到(被)愛的能力。
人似乎只有在被(客觀的)恨過之後才能相信自己被愛,至少溫尼考特是這樣相信的,這讓我想到一位中學時期的朋友,每次跟他約出門他都至少遲到一個小時,最長的記錄是兩小時……有一次我真的受不了,便跟他表達了我對他遲到行為的生氣,但我仍然很喜歡跟他見面。後來,他的遲到都會限於半小時內,會道歉,學會更多付出,也知道我十分關心他,所以每每遇到難堪的時候,他也會信任而跟我這個朋友說。
現在讓我們回到職場中的「欠幹人士」身上,我以精神分析慣用的反推方式,假設他們心中的小孩,就是還處在尋找客觀的恨的心理階段。他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行徑是多麼的讓人困擾,他們的口頭禪是「為什麼不行?」但又從不認真去聽別人的話。他們不只是「媽寶」,有時候更像是一個「巨嬰」,他們不知道別人恨他,也無法感受別人愛他,他們只希望別人都喜歡他。
某程度來說,「欠幹」、「欠揍」或「欠屌」,確實是他們內心深處投射出來的人際動力,潛意識中期望有一位就事論事、秉公辦理、公私分明的別人,好好指出他們的過錯與討人厭的部份。只可惜,職場的現實世界不是玩家家酒的家裡,他們自己也不再是單純的小孩,而是已經發展出各種心理防衛、偏執觀念的成年人,因此結局往往是換來別人「主/客觀混合的恨」,而他們也只會覺得自己被迫害、惡待與虧欠,而無去在「被恨」的邊緣找到「被愛」的可能。
最終,他們真的成為了「有啲人唔屌柒佢都唔知驚!」下的「知驚」的人,變成只是恐懼因錯事被罵而不被喜歡的小孩,潛意識的希望只得落空──這也許就是現實的殘酷所在!這也是為何半現實半虛幻的諮商空間,成為了某些這類個案的去處,因為療癒與希望在那裡才有機會再次被找到。
但同樣的問題又來到眼前:如果治療師沒有能力去客觀的恨呢?這些個案的希望不就再次落空?
把溫尼考特的想法推到其應有的遠處,我認為確實:若治療師無法去感受、分析、合宜地表達出客觀的恨,他們其實就如同個案早期環境失敗的母親一樣,她要麼冷漠沒反應,要麼控制不住地反擊,皆無法給予個案引介現實、相信被愛的希望。
失敗的母親(治療師)會認為小孩子(個案)的行為都是針對自己而來的攻擊,認為這個孩子(個案)是故意折磨來自己的,因此一些分析師會把個案詮釋為嫉羨的:「你因為嫉羨我所以攻擊我!」。然而,溫尼考特認為這是一種錯誤的解讀,因為小孩子在情緒發展之初,其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或是說,他只是「本能地」去要、去拿、去愛、去恨、去玩。溫尼考特說道:
「我們必須假定,早期有個無情的客體關係……正常的孩子享受對母親的無情關係,這大多在玩裡面展現,而且他需要母親,因為只有她能被期待去承受他對她的無情關係(即使在玩也是如此),因為這真的傷害到她並使她筋疲力竭」(〈原始情緒發展〉,1945│同上,63頁)
在日後發展出同情或關懷的情緒以後,小孩才有能力回頭檢視自己的當年:「我當時很無情耶!但也是無心的,我(現在給我再來一次機會的話)不想的,對不起!」
記得我的一位表姪子,小時候總是拉著我要跟他玩超人打怪獸,很顯然,我是被打的那隻怪獸。才不到五歲的他卻已經拳拳到肉,我真的覺得被打得很痛,但同時,我只能承受,並邊玩耍邊客觀的跟他說:「呀!好痛喔,我死了,不要再打了!超人你贏了!」然後期望自己能從地上爬起來,重新當個人模人樣的表叔。
小孩出自本能性質的「無情的愛」(ruthless love,一種健康的毀壞力量),不是需要嚇阻或壓抑,而是需要「客觀的恨」(objective hate)作為一個框架,在其中,主體發現客體沒有被自己的無情所摧毀,兩者之間才能出現空間與界線。由此,主體能夠移動(掙脫媽媽的「抱持」)、能去思考、能同情與關懷、也能(重新)使用客體。主觀的世界碰觸到客觀的框架,使得相信自己能夠被愛的希望安頓下來。
溫尼考特說,精神病患者無法想像治療師有任何不同於自己的感覺,因此如果治療師表現出愛,他就會覺得治療師也一定恨透而想殺死自己──這是一種「同時愛恨」(coincident love-hate)的精神狀態。而所謂的正常人的心智化能力,我暫時稱作「有序愛恨」(serial love-hate),他知道彼此有不同的感受:他愛我,是因為我做了一件可愛的事,但我也無法完全知道這件事能真的讓他高興,他也可能有別的感受,我得要再去感受;然而,如果他這一刻愛我,大概他不會恨我,他從愛變成恨我,是因為我做了些令他生氣的事,但有時候做了壞事他也未必會恨我,我得再去感受他的感受。
愛有時,恨有時,這都是生命的必然。一個無法恨的人,不只是無法去愛,他總是無解於自己為何被恨,亦總是無法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他還在媽媽主觀的恨的緊箍(hoop)裡,無法經驗到希望(hope)──以下是我的「自由亂想」:hoop的「oo」為一對乳房,其中一個「o」後來被爸爸「p(apa)」所代表的客觀取代,並把外在現實「e(xternal reality)」引入,成為人的「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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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好玩的溫尼考特】系列,是哈理斯順著 2023 年【心理師不筆記】而特製的 2024 年創作計劃。這回與 心靈工坊文化 合作,試著把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提出的概念,用我的文字去融入生活與臨床,作夠好玩(fun enough)的詮釋!邀請你一起來唸溫尼考特,追蹤這裡,有夠好玩(good-enough playing)的!
※ 我的首作《願你,永恆少年》已於 2023 年時報出版,誠心推介你去翻閱!也歡迎到專題【守望的麥田】看我的創作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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