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第二)。
這段話,孔子比較了儒家和法家兩種統治手段的優劣。當然是貶法贊儒。
孔子認為法家的手法簡單粗暴、不怎麼高明。靠嚴峻的政令來規範民眾,靠嚴酷的刑法來規整民眾。民眾就會想方設法免於懲罰而撈好處,鑽法律的空子,而沒有羞恥之心。遵紀守法靠的是外部約束而不是自律。
相比之下,儒家的手法就溫情脈脈,高明得多。從人們的思想入手。用道德教化來引導民眾,用禮儀養成修齊民眾。民眾就會萌生羞恥之心,而自覺自願地遵規守矩。
法家的方法有些像訓老虎之類的猛獸。不聽話就用電棒電,達到訓練要求後就餵食給予獎賞。久而久之,就形成條件反射。但猛獸畢竟野性不能全消,也會有失控的時候。
儒家的方法則比較像養牲畜。給基本的吃喝,悉心的照料,對趕路勞作,進出圈門和圈內歇息從小就開始訓練。
曾子則認為,對民眾用刑要抱有同情心。
孟氏使陽膚為士師,問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子張第十九)。
陽膚是曾子弟子,被孟氏任命為士師,就是掌管刑律的典獄官。上任前去請教于曾子。曾子就告誡他說,『上面的統治者喪失仁道,致使民眾道德渙散很久了。如果查明案情,則當同情他們,不要光顧著高興自己增添了政績。』
曾子之意,民眾觸犯刑律與統治者失道有關。一味地靠事後的處罰作用不大。關鍵在於統治者以身作則。而對民眾因生活所迫而觸犯刑律,應抱以同情,酌情從輕發落。不要為自己的政績從嚴處罰和沾沾自喜。
春秋戰國時期,儒法這對冤家都積極為諸侯獻計獻策,主張又大異其趣,因而爭得很厲害。孔子貶法家還算比較委婉。而法家對儒家卻一點不客氣,不留情面。商鞅在《商君書•靳令》中說,『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把儒家的主要主張稱為『六虱』,非常不堪。韓非子也猛烈攻擊儒家,『儒以文亂法』。
但法家大行其道,最終勝出。秦國率先採用商鞅的主張,嚴峻法令,強國強軍。其它國家陸續跟進。但最終秦國吞併六國,一統天下。儒家沒有認清統一的歷史大勢,老是想著克己復禮,反對打破既有的等級制度。生產力發展了,人口增加了,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歸一的政治理念作用下,各國不可能相安無事,只有通過不斷的戰爭來達成統一,進入穩定狀態。儒家『仁義禮信』的『王道政治』根本沒有市場,而法家『強國強軍』的『霸道政治』則大受諸侯歡迎。
然而,歷史的發展總是有些出乎意料。秦的暴虐使之迅速滅亡,法家也隨之喪失了主導地位。但法家郡縣制的政治遺產,卻被漢朝繼承。漢朝初期尊奉『黃老之術』,予以百姓休養生息。但到了漢武帝卻獨尊儒術,儒家思想得以鹹魚翻身,從此成為歷代王朝尊奉的統治思想。
為什麼儒家思想能反敗為勝呢?原因在於天下一統後,朝廷的重心轉向對內的統治而非對外的征戰。當然,把老百姓當牲畜養要比當猛獸養要穩妥。猛獸野性難泯,一失控就難以收拾。猛獸打仗可以,耕田出肉就比不過牛羊。但遇有外強侵襲,再多的牛羊也無濟於事,會被數量少得多的卻如虎似狼的遊牧民族所征服。
但法家的手段也不是一點不用。一則皇帝哪有那麼多仁愛之心。牛羊多了,也就不在乎它們的死活了。二則,老百姓雖然大多乖順,但總會有些刁民。或者老百姓被逼急了,也會掙扎折騰。這就需要用上法家的霹靂手段。
漢武帝之後的歷朝歷代,都是王霸間用,以儒為主,以法為輔;以儒為基本手段,以法為最後手段。此僅手段而言,更重要的是,儒家理論為皇權專制提供的合法性解釋更有說服力,統治成本更低。曾子所著《孝經》引用孔子的話說,『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孔子說,『仁者,愛人』,認為統治者能做到愛護和體恤百姓。子思所著《中庸》中說,『子,庶民也』,宣揚統治者能愛民如子。從兩方面說服百姓自覺自願服從君王的統治。董仲舒則提出『天人合一』學說,宣稱君王的統治授命於天,進一步加強了君王統治的合法性。而法家理論不重視君王統治的合法性,主要靠懲獎手段來讓百姓服從君王的統治,統治成本高,難以長久支撐其所打造的郡縣制。反而是儒家理論支撐起郡縣制,以免于秦初建時的迅速崩塌。
2017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