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洪崇銘、攝影\洪崇銘、張妤瑄
2021年,國家發展委員會設立「地方創生青年培力工作站」,希望讓民間地方創生團隊能獲得支持,培育更多在地人才。在首屆入選的30個團隊之中,鹿港著鹿計畫、北斗寶斗青村未來式、溪州老人國回春計畫皆位於彰化縣內,各自以不同的議題面向來著手推動地方創生。
這三組扎根地方的團隊,分別從文化資產的環境教育、農學與美學的土地思維,以及濁水溪流域的農村文化著手,嘗試與體制學校進行協作。這樣的合作不只讓校園中的師生真實接觸地方社會、看見所屬環境條件,也促使更多元的想像得以實踐,進而培養具備在地視野的人才。他們如何讓社會成為眾人的學校?地方創生又該如何向下扎根?
2019年為臺灣地方創生元年,國家發展委員會為加速推動相關工作,於2021年開放民間單位申請「地方創生青年培力工作站」(以下簡稱青年工作站),透過在地民間組織向民眾提供不同形式的培訓課程和交流活動,提高地方創生相關知能,促進地方認同感、歸屬感,從而增加地方社會多元發展的可能性。
首屆全臺共計374件申請案之中,最終由30組地方團隊脫穎而出,而彰化縣則是通過3件,分別是鹿港鎮著鹿計畫、北斗鎮寶斗青村未來式、溪州鄉老人國回春計畫,與南投縣、新竹縣並列全國通過計畫數最多的縣市。截至2023年,全臺已有74處青年工作站,為地方創生工作帶入更多觀點與視角。
透過青年工作站所搭建起的社群網絡,以更貼近地方社會的角度,他們看見什麼樣的在地需求?以下篇章,將由地方創生工作者與體制學校合作的經驗,從教育的面向來反思地方創生對於在地所造成的影響。
「透過教育陪伴,不只是地方文化工作的一環,更多的是讓孩子看見在地生活的方式,這會影響到他未來願不願意回來這裡生活。」
鹿港茉莉人文環境教育中心執行長黃雅君,同時也是青年工作站著鹿計畫的一員,談起近幾年投入地方工作的感想,她笑稱團隊在鹿港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打拳頭、賣膏藥」,發展以商業為導向的住宿、導覽,是常人較能理解的「賣膏藥」,而投入文化教育扎根的面向,卻是紮紮實實的「打拳頭」,彼此相輔相成之下,為的是保存鹿港的老屋,留下在地共同的生活記憶。
鹿港是國內著名的觀光景點,一府二鹿三艋舺的稱號,代表著在地歷史悠久的文化底蘊,但在面臨觀光帶來的開發壓力,卻也使得鹿港不易維持原有的面貌,老屋拆除的事件頻傳。因此,著鹿計畫團隊開始思考,若是沒有理解在地文化保存重要性的「接班人」,或許這個世代努力保存下鹿港的老屋文化,未來卻仍有可能不斷陷入保存與拆除的爭執循環。
而108課綱的施行,學校學習逐漸走出圍牆,成為一個更為開放的場域,也因此有不同於以往的契機,讓黃雅君能和體制教育產生連結。「對於教師來講,他們必須發展更多元的課程,但對於不是在地人的老師,他們很難再花時間去了解地方文化。」著鹿計畫從2018年就開始和在地中小學接觸,陪伴老師去建立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課程,也借重老師的專業,找到更加容易讓學生學習的方式。
從起初零星的課程合作,發展出社團課程,甚至發展出包含在地歷史及文化的解謎遊戲,讓孩子實際走到鹿港的巷弄、村莊,透過遊戲化的方式來學習,著鹿計畫團隊成員和老師們一起把整個鹿港變成學習的「教室」。透過課程的合作,團隊成員在與不同學校互動的過程裡,發現相較於傳統大校而言,校齡較年輕的學校,更加沒有框架的限制,也能夠發展出更多元的課程內容。
「課程看起來像是在培養孩子,但孩子們也開始影響他們的家人,讓他們的家人也對在地的故事產生興趣,孩子也能成為影響地方的人。」
臺灣給地方創生的關鍵字經常是「青年返鄉」,忽略了社會中不同年齡階層能創造的影響和改變。黃雅君認為,教育現場的108課綱,和地方創生共同擁有「社會參與」的核心概念。社會參與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地方上好好生活,比如參與各個時節的習俗節慶,既是地方文化傳承,也是教育;如果能為孩子們留下更多鹿港街上的一磚一瓦,走到這個環境裡,就課本和網路資訊無法給予的體驗,也會是讓下一代開始認識家鄉的起點。
「每一方都多做一點,如果沒有好的合作方式,就一起來討論個好方法。」
位於北斗的青年工作站寶斗青村未來式,背後的重要推手是經營小農品牌田野勤學的陳光鏡,關注臺灣黃豆生產與食農美學教育的他,回憶起初與學校合作的經驗,憑藉著要將臺灣的黃豆飲食和在地學子分享的理念,便熱情地向學校老師說明需要準備的器材,清單內容洋洋灑灑,對方收到消息之後,卻就此杳無音信。
經歷數次同樣的結局,陳光鏡終於想通,以學校老師已經忙到焦頭爛額的狀態,怎麼可能去幫你準備那些器材?「我們後來就跟老師溝通,學校只要把桌子擺好,學生帶來,其他的我們來!」在幾次的合作過後,師生在實作的過程中給予回饋,讓彼此的溝通越來越順暢,教學內容逐漸模組化,學校端產生興趣後,才真正開始走入校園。
2022年《食農教育法》正式三讀通過,成為社會關注在地農業生產與飲食文化,培育農業人才的正式法源依據,也是臺灣農業發展的新篇章。然而,如何銜接在地農業知識與學校教育,而非僅是停留於體驗階段,是亟需著手進行設計與轉化的工作,但陳光鏡坦言,學校是否真的能順利推行,除了教材內容之外,更重要的是學校主管的意願。「學校的主管要有開放的態度,只有校長、主任願意,老師才會敢做,反之就會很難推行。」
「地方創生談的是地方DNA,而108課綱要的是回到生活的本質學習,兩者都跟生活有關,越接近生活,就跟地方社會有連結。」
畢業於彰化師範大學的陳光鏡,雖然最終沒有進入到教育現場,但他認為現今的教育氛圍,已經不是追求一百分的時代,而是藉由探究和實作,在環境中學習多元的智慧,他解釋道:「課綱的調整是讓學習更回歸生活,對於生活場景有更多的認識,因此我們才會啟動地方知識學,這些東西都是有啟發性的學習。」從另一個角度看來,現代學生的生活模式,通常都只有學校跟家庭兩邊跑,幾乎都跟生活環境隔絕開來,因此更有必要透過課程的設計,讓學生和生活環境重新產生連結。
陳光鏡認為,以位於彰化平原的北斗而言,並不像許多地方擁有特別的景色,介在農村與城鎮之間的狀態,讓許多人感到沒有自信,但透過教育能建構在地孩子對於地方和自我的信心。他提到過往自己在科技業時生活在水泥的叢林裡,很難有像北斗這樣的生活空間,回到生活的本質上,就該順應在地環境,不管是教育或是地方創生,關鍵都是在於「落地生活」。看見地方社會的有與沒有是同等重要的事,已經具備的條件,就能夠持續發展;而尚未存在的事物,就需要以時間來累積與創造,友善的農業環境是這樣,優質的教育環境亦同。
相較於鹿港與北斗皆是彰化著名的城鎮,以溪州尚水友善農產為主力的溪州青年工作站,位於更為純粹的農鄉,溪州鄉是地方創生優先推動地區之一,也是人口流失與老化較為嚴峻的區域,在地能夠持續開展多元農村文化想像,其中的關鍵人物是已在地方深耕十餘年的巫宛萍。
「溪州距離濁水溪很近,很適合從農村來發展友善、文化價值,要找到適地適種的方法。」
巫宛萍口中的適地適種,是農業經營上需要依照土壤、水質與氣候,來順應自然種植合適的作物,才能讓作物順利成長,她將這樣的概念,轉移到農鄉的發展思考,2011年因中科四期開發計畫而引起的護水運動,便是守護這塊土地的具體展現,而後出現的黑泥季則是創造農村更多的想像空間。
在這一路行動的過程中,巫宛萍也提及,曾經數次和主動和在地學校合作,像是透過藝術創作的踩街,關注在地文化的鄉土營隊及社團,甚至看見學校缺乏師資的問題,自己進到學校當代課老師,種種的方式與學校建立起連結,但她表示,在過去的這些合作裡,很容易因為校長或老師的調任,也就結束了合作關係。
「學校的狀態一直是把孩子送出去,自此就離鄉背井,如果學校是扮演教你如何留下來,那是不是就能夠稍稍減緩城鄉的差距?」
讓孩子留在原鄉,看似是個十分遙遠的願景,但在2019年地方創生正式推動,以及中小學新課綱開始施行後,似乎出現了一個合適的時機點。「就我的理解,新課綱有一環是希望師生能建構跟生活的連結,地方創生則是在盤點區域的各種資源,其實都是在做類似的事,只是操作的人不同,這會是地方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共識所在,但可能還缺乏能夠相互溝通的橋樑。」巫宛萍說。
在2022年的暑假期間,溪州青年工作站和溪州鄉溪州國小的夏日樂學課程合作,共同設計以濁水溪流域文化為主題的教學內容,帶領溪州國小的學生認識臺灣原生植物、耕牛文化,以及實際走訪濁水溪河床,運用黑泥來進行泥染的創作。巫宛萍在這段合作裡觀察到,學校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和過去有明顯的差距,在彼此有共同目標的情況下,團隊過去所累積的地方知識,就成為學校與在地的連結點。
巫宛萍重新檢視青年工作站所扮演的角色,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將在地資訊提供給有需求的人,對方可能是地方農民,也可能是移居者,同時也會是學校的師生。隨著將資訊更透明的傳遞,衍生出多面向的轉化運用,農鄉的發展或許就能從過往悲情的想像中跳脫出來,有更多適應地方體質尋求改變的方式。
長期而言,民間團隊能夠在地方上持續扎根,當學校需要建構跨領域的能力,在地早已有許多具備各項專業的地方創生工作者得以合作,這些社會條件的齊聚,是這十年來臺灣社會轉變的明證,學校朝向圍牆之外探索,不只是聚焦於教室內的課堂,青年的目光也不總是投注於城市,而是看見地方所存在的特殊性,展開人生志業的實踐。
地方創生工作者與體制學校教育工作者的相遇,並且開展出以地方社會為共同場域的合作模式,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逐漸出現?其背後的成因並非偶然,而是反映臺灣社會當下的處境。溪州國小透過與地方創生青年培力工作站合作,以濁水溪文化為題材,共同協作開發在地特色課程,溪州國小教務主任簡世雄分析,十二年國教所要培養的終身學習者,其實跟地方創生工作者所要具備的能力,以及看待社會的視角十分雷同,而教育工作者肩負著文化傳承的使命,兩者存在著共同的目標。以溪州國小的現況而言,期望以由下而上的方式,讓基層教師在課程設計可以貼近108課綱所設定的「自發」、「互動」、「共好」,經歷四年的磨合,才真正規劃出以學習力、國際力、想像力與生態力的課程架構,教師團隊有了基礎方向,下一步就是要拓展教師對於課程的想像空間。
簡世雄進一步提到,以「非山非市」的學校而言,既不像偏遠學校有額外的資源挹注或裁併的風險,也沒有市區學校有豐富的社會資源,在許多政策當中是被忽視的一環,在這樣不上不下的狀態,很容易造成師生與家長安逸的心態,因此更需要來自學校外部的刺激,而在地若有長期深耕的團隊,將會是很重要的引路者。「當地方工作者的理念跟校本課程相近,那就是我們會主動連結的資源,透過開放的討論過程,就會更清楚彼此是為了什麼而做。」簡世雄說。
從教師開始著力發展課程,是一條十分艱辛的途徑,對於教師而言,採取觀望態度是最為輕鬆的方式,究竟要結合作多元資源,創造更貼近生活的學習內容,還是依照傳統升學思維,只關注學生的學科能力表現?兩個方向的抉擇,往往是學校內部不斷拉扯的動態過程。然而,學校除了扮演升學的管道,同時也是地方歷史文化累積的地方,若學生畢業後就和學校或家鄉沒有任何情感的聯繫,學校就只是一個把人送出去的出口,反之學校也能夠是認識地方的入口,讓學生更貼近的去理解他們所生活的環境,發揮學校記憶保存與文化傳承的使命。
「我們很擔心學生視而不見,我們想培養孩子看見的能力,可以看見他們身邊重要的事,甚至是大人也沒發現的視角。」
對於簡世雄來說,面對學生與家長,教育者應該重新去調整自己的眼光,不只是在教室裡獨善其身,而更是需要透過與學校外部的協作,反過頭來檢視每一個行動所帶來的價值與意義。或許,鄉村地區有些問題難以被解決,如少子化、家庭結構和貧富差距等議題,但當學校師生被社會所看見,或許有機會去改變教師團隊的工作氛圍,進而讓學校去影響社區,將資源挹注到所需的地方。
回顧過往學校與社區的關係,時常是兩條平行線,在課綱學習目標的調整,以及地方創生推動之下,讓體制教育中的學習資源,多了銜接在地協力者的可能,學校的圍牆不再框限住學習的想像。鹿港、北斗和溪州三處青年工作站,各自以不同的途徑建立合作,並磨合出共同執行和穩定運作的模式,地方創生工作者與在地師生,以具體行動實踐「終身學習者」的願景,共同思考地方社會所面臨的危機與轉機,並透過教育作為地方創生向下扎根的媒介,建立師生地方文化認同的同時,也是培育具備在地觀察與國際視野未來人才的基礎工程。
適逢《地方創生的艱途:被忽略的中小學教育現場》專題發表週年,在此刊出系列報導原稿,並期盼有更多民眾共同關注台灣在地小學面臨的困境,每一個孩子都值得被好好對待,我們的社會也應能夠找到更好的方法,去面對正在迎來的小校裁撤危機。近期,《親子天下》也推出一系列報導,更加深入追蹤全台小校的狀況,進一步解析地方所面臨的教育結構性問題,若想了解更多,請至《這些年,消失的小校》專題報導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