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30|閱讀時間 ‧ 約 46 分鐘

學術遊戲(短篇小說)

    在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學院成為最純粹形式的不可能存在。

    有人說,教授是至高地位的教職工作之一,因為身為文教產業鏈的最頂層,領著比其他層級、其他教育機構的老師多很多的薪水,所以應當是「養尊處優」、資源豐富且用不著煩憂愁慮的自由行業,且不用被管,在闃寂清幽的大學校園中閒情逸致的漫步深思、探論學問,一副象牙塔內高姿態的學者形象。

    建富年輕時也是這麼想的,但如今他會說這些都是過於樂觀的幻想,不是學術遊戲中的現實世界。

    5年前,44歲的建富是一位有熱愛教書的大學助理教授,他也知道自己有時過於樂觀,對自己的職涯不太好。他也想改變自己愛助人的性格,因為有人對他說這樣會阻礙他的發展,但他又無法真正做到,因為他認為做人太冷漠、自私不太好,畢竟自己的職業不就是在幫助別人嗎?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位敢說真話的老師,時常十分委婉的把話說得好聽,因為不想得罪任何人,學生以及教職同事、還有上層的系主任與院長、教務長等等,這好像變成了所有大學教師養成的習慣,總試圖繞個路說話,希望會帶來更好的結果,雖然沒有人會聽他們說話。

    「因為我們都是學者、研究員,承受著大眾對於教授的期待與尊敬,還有一些刻板印象,在言行舉止方面得時刻注意。」他將自己放在高上的位置,提供的是高級教育,教書是他的志業,他自栩為知識分子,而不是受雇的教職員工。他雖然苟同老師是服務業,但「我們是為知識服務,為學術服務、貢獻」,他秉持著關懷、負責的精神,認為大學教師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至少,思想可以自由馳騁。

    這是一場好玩的遊戲,進入場所遊玩前要先出示健檢報告,證明自己沒有先天性心血管疾病,一切身體指數正常,因為遊戲太過刺激,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普通百姓、閒雜人等除非有特殊管道或找到小徑偷溜進去,否則都無法進入。建富有幸能得到上天的眷顧,加上自身的天分與好學,拿到了一張遊樂園入場券,雖然這張門票的價格不斐、有指定人選,代價也不小,但建富還是進入了園區。

    每位大學教師,兼任或專任、資深或資淺,都是遊戲的玩家,只是每個人的等級不同,有人是進階級、高級,有人中高級、中級,有人連初級都不是,在低階入門班裡懵懵懂懂的遊玩,珍惜著自己即將告別的潔白羽翼。

    偌大的遊樂園裡創辦、建造了許多遊戲場,遍布全台灣,每個遊戲場內都有十幾個設施可以玩,但大多數玩家只能允許玩其中一個設施(當然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跨領域的玩家同時玩兩、三個設施),與自己玩同一個設施的玩家被稱為同事,建富認為同事們是互相幫助、支持的,並沒有耍心機、陷害、栽贓、誣賴等等這些在職場文化上常見的情況,因為這裡是遊樂園、快樂的天地,不是外面的世界。每個遊戲場都配有一位關主,以及3到4位副關主,關主就如同崇高的上帝一般,以全知的諦觀模式觀看底下的玩家,玩家們將關主的話奉為聖旨,因為關主的話就是規則,隻手遮天,不聽的話後果自負。

    關主清楚知道玩家的專注度、積極參與度,還有此時此刻玩家在想什麼、做什麼,並與各人的遊玩表現成效作對照,因為在玩家入場前就被配戴了追蹤手環與腦部掃描貼紙,可以依照心跳、脈搏、腦波來偵測玩家每分每秒的狀況,這是一間充滿高科技的遊樂園。關主說這是對玩家的照顧。

    遊戲總共設有100個關卡,關卡會遇到許多挑戰與任務等著玩家去一關一關、循序漸進的完成,任務包含系所/教師評鑑、限年升等、評鑑綁升等(進階版)、學生學位考試、任期屆滿、兼任續聘、行政職位雜務、背招生名額的業績等等各種挑戰散落在不同等級的關卡當中,等著每個玩家去面對處理,解決了、通過了才能進到下一關,並獲得點數與金幣,每一關都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拓寬,對身心靈極限的挑戰,對價值觀、道德觀的挑戰,拓撐的標準沒有下限,隨著關卡的進階,遊戲的難度也會越來越難,看待世界的觀點概念也會越來越開放、沒有限制,也會遇到越來越強的高手,必須擊敗他們,才能晉級、進入下一個關卡,最後通過審核、得到獎勵。

    玩家會依照所在的關卡來判斷自己的會員級別,破的關卡越高,會員身分就越高級,當然如果有玩家完成了各式各樣的創舉或破紀錄,也會被無條件升級、或給予會員勳章、或贈送榮譽獎牌。會員等級分成藍色、綠色、紅色、紫色、銀色、金色6種會員等第,分別對應了講師、兼任助理教授、專任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講座教授或榮譽教授,當然金色會員的資深玩家少之又少,但大部分都年過六十,且和關主或關主的隨扈、家族成員有著不凡的裙帶關係,至少以建富所處的遊戲場而言是這樣,他不清楚其他遊戲場的規則是否也是這樣,因為每個遊戲場的遊戲規則是關主自己制定的,每個遊戲場間的規則可能不同。

    玩家雖然只能選擇一個遊戲場裡的其中一種設施玩,但為了照顧入門初學者剛踏入樂園還不熟悉遊戲的生態,講師這個初階會員的玩家可以在各個不同的遊戲場之間遊蕩、什麼都玩一點,一旦拿到了綠色會員勳章、也就是升上兼任助理教授之後,就必須專注在一或兩個遊戲場內專心的玩,因為關卡的難度會越來越高,一個遊戲場內的設施就夠你玩了。

    玩家在遊戲過程中會不斷賺取金幣,金幣通常是每個月發放給玩家,玩家也能透過另外的成就來賺到金幣,玩家可以用金幣買到更高的會員等級,會員等級更高了,金幣就也會拿到更多,所以金幣越多的玩家,就表示他的會員等級越高。

    但金幣只能保障玩家的職位與基本生活、經濟條件的最低標準,讓他們能物質無虞的繼續投錢、繼續玩,但點數卻是可以影響他們是否能升級、無限upgrade的憑證之一,唯有點數高的人才能獲得「爬梯子」的機會,也就是在遊戲等級金字塔中越爬越高,而點數積分的獲取跟論文與其他研究計畫的發表量有關,論文、研討會、專書、期刊、學術著作越多,點數越高;點數越高,越能晉升會員等級,過關斬將,受尊敬與重視程度也會水漲船高,所以點數的累積是每個玩家最在乎的目標。

    建富也是,所以他飛速的提高自己專著、期刊論文的發表數量,努力集點,也逐漸攢積金幣,樂在其中。建富知道通過第100關,他就可以發達了,所以像跑酷遊戲裡面的人物一樣邊跑邊收集金幣,有了金幣就能買許多自己一心嚮往的東西,貨架上擺放著光鮮亮麗的商品,有終身退休俸、長期聘用、終身免評鑑等等,用紅龍柱四周圍繞,不給觸碰,如瑪莎拉蒂的車展一般燈光聚焦,卻只能遠遠的觀賞,看得到卻得不到,能進行奢侈消費的人都是玩家中的佼佼者,不是只要金幣夠就好,還要有充足的點數。

    遊戲園有一位總理,他是整個園區最高管理部門的長官,如政府般存在,比關主還大,但沒有一個玩家見過他,甚至有些玩家不知道有總理這個人,因為他都沒在管樂園,過去他還有介入、關心遊戲場的狀況,施行穩定的長聘制度,但在幾十年前,因為提倡彈性化自由勞動市場,而全權交給各個遊戲場的關主們管理,開放關主們可以自治,所以玩家都要聽關主的話,關主掌握了生殺大權。若有人玩得很認真,但成績不好,關主有時會拉他一把,讓他過關;若有玩家常常分心、怠惰、甚至鬆懈,即使他很會玩,會員也會被無端降級,當然如果跟關主本身有密切互動或親友關係的就另當別論了。關主很關心大家,所以命令下屬以及很多為他效勞的心腹,每天給他通風報信,秘密稟報每個玩家各方面的狀況,除了精神狀況。

    若在遊戲進行過程當中沒有依照關主的指示與要求行事,或偷懶、好逸惡勞,導致年限到了點數還沒到,就必須接受懲罰,處置的方式有些採用優退、優離方案,有些是降黜留任或拔除會員資格,最直接的方式是解聘,且資遣費依照玩家結算時的點數總額來支付,將玩家強制退出遊戲。

    沒辦法,為了控管遊戲場內的人數流動,必須做出一些取捨。總不能無條件的一直開放讓人進入,必定需要經過篩選與過濾,門口很多人在排隊想要玩,手上拿著的門票一張比一張貴,大家都說自己才有資格,但在人口飽和的情況下,關主只能以玩家個人評鑑的總積分來決定離場的優先順序,才能讓新的玩家參與。建富知道讓那些玩家自願或被動退出,關主自身也很為難、心疼,但為了維持健康的人事流動狀態,以及讓職位的配額制可以持續運作,關主必須這麼做。建富可以體諒。

    如果玩輸了,就必須離開遊樂園,失敗的原因包括年限內點數未達標導致升級未成的會員、在設施評鑑或玩家個人評鑑上的分數或排名不理想、金幣剛好用完、破產了,或單純的因為聘約期滿了。

    其實如果破產還有得救,畢竟剛入門的新手玩家從講師等級開始累積,點數與金幣量肯定不會太多,很容易玩到破產,除非自己入場時的本金雄厚、或有強大的背景後台。破產時,可以操使周轉術,這是關主設計讓玩家可以起死回生的機會,找其他人周轉,場外或場內的人都可以,若有找到則萬事好辦,但如果在半年內沒有找到人可以幫忙周轉,就沒有本錢能繼續玩下去了,必須離開。

    規則豐富的遊戲總不能少了「機會」與「命運」的環節,玩家若遇到機會,就可以抽卡片,大多時候都會抽到像應付評鑑訪視的外包公關公司、代寫論文生意、得到學術大老引介等等的貴人卡,以及免受逼退離職、研究生論文抄襲造假沒事、學位口試可收紅包的幸運卡,都會讓自己充滿必殺技或能量爆表,效率頓時加速不少,所以遊戲破關的過程中若有這些卡片可以抽,大家都會很高興,並且珍惜自己得來不易的神助攻機運,因為這樣的機會不常有。

    至於「命運」,則是大家最恐懼、最不想面對的煉獄,驅逐出場已經算仁慈,其他常見的有流放邊疆自生自滅、停止給予供應點數與金幣、淪為只能打零工、加入臨時工大軍(兼任教師/講師、訪問學者、實務教授、駐校藝術家等等)、被賣到別家遊戲場、被關禁閉室凌遲、被學生侮辱、被資深玩家蹂躪、被報廢、被銷毀……命運的降臨不能說不常見,但只有在玩家乖離遊戲最基本的原則、或背叛關主與遊戲的核心精神時,才會視情況採取措施。遊戲的核心精神的原則,具體內文在〈防止叛逃懲處條款〉中都有明確記載,若想中途離場、不想玩了,就是叛徒、不夠有玩樂的精神,就得繳納大量違約金幣,有的是長達半年所累積的金幣全數歸還,若沒有足夠的金幣可以付,就用點數抵,若沒有足夠的點數,就用名譽或生命指數來換。

    學生雖然是遊戲場外的人頭,但都很搶手,因為他們是金主,讓玩家們可以迅速蒐集點數與金幣的金主,不能得罪。有時為了吸引金主上前投資,各個遊戲場的玩家們會先付出一些自己的金幣包給他們,這是近年來玩家為了讓自己的點數或金幣可以賺快一點發展出的策略。如果沒有金幣可以送,那就送自己身上的禮物,有什麼送什麼,討取金主的歡心,如保險推銷員一樣鼓吹、宣導、慫恿他們投資,如果金主願意投資,受惠的絕對是自己,不一定是全部,但玩家們的點數與金幣一定會大大提高。

    因此玩家也可以說是一種服務業,業務員除了完成上層主管的要求,勢必更要滿足客戶的需求,客戶不滿、不爽,可以投訴、提告,玩家要尊重客戶的主觀意見,若業績差、目標達成率做不到,鐵飯碗也是會摔破的,要與客戶打好關係,才能有助於自己的會員升級。

    關主的小幫手們會時不時來到身邊打玩家分數,觀察自己玩得怎麼樣,並針對自己的服務、教學、研究、輔導等各個項目的品質評分,關主再依照這些分數來發送點數。

    學生也會對玩家進行評分,每學期分兩次在遊戲網站的教學評量系統上評分,以場外旁觀者的身份視角來切入,總能看得最清楚。

    這是一場需要動腦的遊戲,玩家必須時時思考自己的行為與思想是否吻合關主訂下的規則,並且時時刻刻保持玩遊戲的精神,如果玩家不遵守規則,或嘗試改變、打破規則,就會遭受「命運」的懲罰,如觸犯法條被判刑一樣。

    「大家都說這是一條不歸路,叫我不要進去,說什麼一點也不好玩,雲霄飛車很危險,但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有覺得遊樂園不有趣啊!」建富自認為自己是幸運的,遇到的人事物也都很好。

    回憶起過往,30歲拿到博士學位之後,當了幾年博士後研究,35歲拿著門票應徵入場,會員級別從講師開始摸爬滾打,金幣的賺取並不穩定,但還算撐得過去,幾次瀕臨破產,但都周轉成功。後來在不同遊戲場間兜轉、兼課,最高紀錄可以同一時間在3個遊戲場之間穿梭,因為住在樂園裡配給的玩家宿舍,不需負擔場外世界的房貸/租等問題,最後終於有機會到這個私立大型的遊戲場裡安定下來,專心玩、專心的研究這裡面的設施,因為他的點數到了,會員等級因此升到了兼任助理教授,彼時的他已經40歲。

    建富一直忙著玩,忙著闖關,經過一陣子的掙扎,他快速的過關斬將,會員等級也如期的從助理教授升為副教授,從紅色變成紫色。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在熬過了10幾年沒有足夠金幣與點數的歲月之後。

    遊戲進入第36關,建富遇到的挑戰是場外的學生留下負評,給他打了很低的分數。關主說這是玩家對金主的不尊重、不夠好,為此建富還被扣了一些點數。建富沒有生氣,他知道生氣沒有用。也許現在的學生跟以前的學生不一樣,以前的學生還不是金主。

    虛心接受金主的高見與指教,建富學會了遷就與忍讓,將金主的權利永遠擺在首位。他想讓金主舒服、開心,所以幫大學部的金主成績加分,幫研究所的金主寫論文、改論文、參加研討會。這樣自己也比較容易在玩家個人評鑑上被評得高分。建富一直與他的金主維持著良好的關係,彼此之間等價交換,玩家獲得升級點數,金主買到文憑證書,大家都滿意。問題解決。

    進入遊戲第44關,建富親眼送走了幾個績效差的玩家,他們還算幸運,可以自己走出遊樂場門口,「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可能是因為犯下的還不是滔天大罪,也不至於背叛遊戲初衷,且點數與金幣還足夠,扣完之後還有一些,不用以自己的人身安全來換。玩家邊哭邊收拾打包行李,準備離開,曾經在同個設施的玩伴也淚眼相送,一起跑到大門口為他送行,揮手與拭淚的動作整齊劃一。等他走遠,擦乾眼淚,放聲歡呼,像4歲孩童一樣又叫又跳的回玩家休息室繼續忙,從此日子變得更輕閒。但過沒幾天,新的玩家馬上入場,大家的心情又開始緊繃。

    遊戲第51關,建富接到安排外包公關公司的任務,因為偉大的評鑑委員要蒞臨遊戲場進行設施評鑑,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這種專業的人員來遊樂園檢查遊樂設施、遊戲器材,一切是否運作正常,有沒有年久失修、生鏽、或安全係數不通過等等問題,這些委員都是遊樂園總理底下的教育部派去監督、檢查的官員。關主老早在幾個月前就登門拜訪過他,還好心送了茶葉禮盒,想說這樣考核要通過應該是很輕鬆了。建富有幸遇到「機會」降臨,抽到貴人卡,遇到的外包公司業務能力超群,助他一臂之力,遊戲世界真的不能沒有服務業。

    教育部的評審委員一抵達火車站,馬上有人來接應,護送他到遊樂園裡最頂級的五星級度假村,帶委員吃飯店的高級料理。隔天來到園區內部,一路上一群玩家在一旁幫他撐傘,各個設施的管理員使出渾身解數,一個比一個長的紅毯鋪張的從門口延伸到遊樂設施,舞龍舞獅打招呼,公關天使們排排站列隊歡迎鼓掌,穿得像國際典禮十二金釵,建富也沒閒著,待審查委員走到設施時,賣力認真的介紹遊樂設施的構造、設計、好玩程度,委員沒在聽也沒仔細看,檢查絲毫不費工夫。為了展示學生的學習成果,邀請委員當場玩一次,看來委員等這一刻等很久了,嘴角的上揚再也憋不住,試玩除了體驗體驗之外,也能順便當作檢查設施有沒有壞的程序。受到了這麼好的待遇,委員全程掛著笑靨,一點也沒有政府官僚的氣勢,吃飽喝足後,在其他玩家熬夜做的假表單上各個項目簽名、填了滿分後離去。

    遊戲進到第52關,接著建富就得忙於撰寫設施評鑑報告,每天加班到兩、三點,因為被規定至少要寫200頁,幸好有制式固定的模板標準可以參考,讓他覺得這一切都值得,「只要委員開心,我們就開心」,他不認為自己在做的是假資料,畢竟有許多真實圖像、學生考卷內容堆疊,滿滿心血的佐證資料並不虛假,能展現遊戲場的經營績效,雖然委員來現場檢查設施的時間不到10分鐘就離開,其中還包含遊玩的時間。

    這間進得去、難以出來遊樂園,在入園遊玩之前需要簽署一份死亡切結書,蓋手印署名,證明自己同意且自願加入,因為過程中可能會因為太刺激、太好玩而導致血壓升高、腦充血、心肌梗塞等症狀,而且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著越high越好的高漲情緒,玩遊戲要有玩遊戲的感覺、玩遊戲的精神。除非有特殊原因或不得已的情事,否則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直到遊戲第58關,建富才完整知悉遊戲規則的各種細節,因為為了生存下去。他沒有勇氣、也沒有本錢逃離,而且他也不想逃離,因為他一直很喜歡玩這裡的設施,這是人生興趣,如果不做這些,他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

    每破一關,在關卡結束後,都會有記分員幫忙計算場內玩家的得分,並做出排名,大庭廣眾之下公布個人分數與名次,每次建富雖然都不是最後一名,但也在中下游一帶徘徊,終日不見起色。

    第64關闖完後之後,小幫手結算名次,建富是倒數第二名,關主的手下找上他,在他的記分板上貼上一個紅點。每當玩家的表現異常的不好或遲遲沒有集到關主理想的點數時,就會被記上一個紅點表示警告,集滿三個紅點就會面臨「命運」的洗禮。所以建富在遊戲過程中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思想與行為都萬分注意,深怕做了不對的事。

    遊戲來到第69關,建富發現自己嘔心瀝血的論文被副關主拿去掛名,研究者頭銜赫然寫著副關主的名字,所有玩家都已經知道此事,建富沒想到自己只是受到請求,將研究產出提供給長官分享而已。「那這樣我的點數還算數嗎?」建富第一秒噴出的想法是自己的累計積分,他相信每個人遇到這種事第一件事都是先關心這個。

    「是不是因為我沒有拜碼頭?才沒有人罩我?」建富疑惑,「還是因為我尚未掌握審稿機制,不懂得生存在結構裡的一些鋩鋩角角?」 建富知道每個行業都有潛規則,就如同每個遊戲都有遊戲規則一樣,但建富正在玩的這場遊戲規則太複雜,他還看不懂,更不懂為何還有越來越多人前仆後繼的想要玩。

    他深知他有太多不切實際、正向美好的幻想,但每種產業本來就都有各自的問題與身處其中的難處與困境,也許不用太悲觀,哪項工作不會遇到不如意的事、不會遇到糟糕的部分?他這樣安慰自己,並告訴自己,現在的他並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事實本就如此。

    建富謙虛,不敢稱自己是「學術人」,因為他不擅長巴結與行賄。他不知道怎麼經營玩家的人脈關係,他以為只要乖乖教書就好,不用像商業文化一樣充滿門戶之見。也許遊戲難玩的地方就在這裡,但最具挑戰性與吸引力的地方也在這裡。

    越來越多人蜂擁而至的加入,好玩的遊戲因為越來越多人的插一跤而變得更好玩,肉貼肉、人擠人,好不熱鬧。

    遊戲第73關。建富的一位會員等級為副教授的玩家朋友最近忙著升級的相關事宜,每天忙著玩,忙到沒有時間吃午餐,凌晨3、4點還在為了研討會的論文稿子而奮鬥,在燙到快要燒壞的檯燈下,伴隨著PPT協奏曲入眠。他說唯有這樣才能買到他心心念念的正教授銀色勳章,雖然他也知道升級與否是依坐在場內會議室裡翹二郎腿的人是誰而定的,不是自己的學術論著專書與研究計畫多有品質、多有前瞻性而定的,投票決議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流程。建富暗自在心中默許自己絕對不會成為像朋友這樣的玩家,因為他熱愛他的工作,因為他樂意玩這場遊戲。

    建富正陶醉在遊戲的歡悅欣快當中,越來越興奮、越來越熱,心跳加速,如同吸了笑氣一般,週遭事物逐漸變得昏黃模糊、朦朧暈染。

    遊戲第77關。建富會員被降級了,他雖然感到失望,卻又迅速振作起來,因為他認為是他不夠努力、不夠專心,自己應該要更拚命、更用心,在研究上,而不是教學上。

    他相信他被降級不是誰的錯,不是誰的問題,學生沒有錯、其他玩家沒有錯,跟他玩同一個設施的玩家們更不可能害他,畢竟他們也有自己的關要破,雖然每個人都被評鑑制度壓得喘不過氣,庸庸碌碌的匆忙準備自己的個人研究計畫,填寫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報表,同個設施的玩家之間情感淡薄,但他相信大家也只是玩自己的,不會有人擋住誰的財路。

    遊戲第81關,他親眼目睹一位玩家觸犯了禁忌,遭遇「命運」的捉弄,而突然間「被消失」,從此再也沒見過他,因為他在幾天前對建富說過「這該死的遊戲,裡面的人格調都沒高到哪裡去,各種醜陋不堪的荒謬亂象,也許這背後真的有某種政治意義,或學閥割據,這個遊戲規則對關主特別有利,才會將規則訂成這樣,我一點也不想再繼續玩了。」建富當下沒有說什麼,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事後想想,恍然大悟,對方的斷言是多麼愚蠢、多麼挑戰,「關主怎麼可能只為了自己的利益呢?他是愛著我們的啊!」

    建富越玩得失心越重、越玩越努力,直到逐漸感到暈眩,但是他無法抵擋遊戲的魅力,因為越玩越好玩,他繼續投注精力與心神,刺激的感官體驗,他不想錯過。

    遊戲第85關。建富不知怎的總感覺全身無力,甚至鬱鬱寡歡,接著就發現自己時常忘東忘西、粗心大意,每天至少「出箠」一次,這讓他點數賺的速度變慢。他安慰自己可能沒那麼嚴重,只是提早老化。每個職業都有職業傷害,玩家也是,玩太兇、玩太猛也會受傷。

    建富感到更強烈的暈眩,「這難道是雲霄飛車玩太多導致的動暈症嗎?」想著想著,建富不省人事。遊戲在他昏迷期間持續進行。

    也許是他不諳水性,不知道原來這裡的水這麼深;也許他只是擁有相對敏感、脆弱的肌膚,一碰到就會發炎、紅腫;也許他真的不是玩這種東西的料,不太能適應這裡的環境。

    有人說,教授是有批判思維、獨立思考的高知識分子,對於社會、文化、科學等環境的現象,往往會發現其矛盾的所在,也不會讓自己陷入兩難境地,因為他們具有探究本質的思想與自主意識,嫻熟於研究世界上不合情理、權力不對等的各領域事物,除了高教產業領域,因為那是他們身處的地方,因為他們還想繼續研究、繼續做他們喜歡的事。

    建富在昏沉中醒來,不知不覺的從85關進到86關,起身後發現身旁簇擁著一群興奮的人,熱烈邀請他來到關主舉辦的舞會,這是只有85關以上的上流人士才能進入的玩家俱樂部,建富喝下一杯對方給他的調酒後,莫名感覺興奮,開始隨著DJ的迷幻音樂熱舞。

    他是如此享受在這過程中,欲罷不能,他的潛意識想要逃離,身體卻不會逃離,然後不斷說服自己不想逃離。人們都說身體是誠實的,也許身體的話要聽,心裡想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想逃離,而是因為太想留下。

    遊戲第89關。建富從一開始的草木皆兵,到習慣適應;從認為沒有人是善意的,到沒有善惡之分,他越來越服從、甘願,因為他認為他是在玩,而不是工作,玩、樂總是配在一起講的名詞。

    談到對於遊戲場有什麼態度,他說「當初我是志願來到這裡的,就要為如今的處境負責,但好像也沒有那麼嚴肅,因為我在遊戲中是享受的。」現在的他,玩得不亦樂乎。對他來說,每個人都是玩家,不用管他們善不善良,因為那不是重點,而且建富也已經不知道何謂善良,何謂險惡,何謂信任,何謂情感。「我們都有目的要達成,而途中會碰到許多阻礙者擋路。」建富相信阻礙者就像遊戲裡關卡裡的困難,必須去克服、去解決掉。

    遊戲第92關,雖然沒有真的踏入黑道,但建富覺得他的手已經沾滿了黑色,但他相信黑的就是白的。而且,什麼手的顏色都沒比自己的會員等級的顏色來得重要,他還在為金色勳章努力的玩、激烈的破關。

    有人說,大學已脫離教育本質,朝向功績主義、消費主義的研究導向,所有研究目的只是為了生產研究,為了出版而寫論文,成為學術生產線工廠中被剝削、被壓迫的血汗勞工。在學術界,每個人野蠻求生,身體是用腦汁滋潤的,薪水是拿肝臟換取的,職位是靠血淚賺來的,名聲是以利益為本的。

    建富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總有一天自己的努力會被看見,所以繼續將汗水潑到別人身上,他在舞池裡盡情飆汗熱舞,激動的不斷推搡著人群,造成幾個玩家因此跌倒。

    遊戲第94關,有些玩家默默離開舞廳,有些昏死在地上被人踐踏,有些癱軟被硬漢保全拖走,但建富故意裝作沒看到,那並不重要,還有這麼多的娛樂消遣。人生只有一次,為何不活得充實精彩呢?建富這麼認為,生命苦短,為何不浸淫在歡喜高興當中呢?他還要玩。

    建富的玩家休息室在遊戲場的行政大樓頂樓長廊的盡頭,走出個人休息室有一個玻璃小窗,可以看向外面的世界,街道對面也有一間遊樂園,裡面孩童天真無邪的嬉戲玩耍、無憂無慮的徜徉,他們也在玩遊戲,只是玩的並非大人的遊戲。轉過身,仿似天壇的建築物內部,1樓挑高至頂樓,二樓以上的樓層呈三角形環狀設計,乍看之下就像潘洛斯三角,除非走出唯一的門口或上下電/樓梯,否則怎麼走都是在同一層樓無限環繞,永遠走不出去。

    遊戲第95關,建富成為了真正的學術人,一名稱職敬業的玩家。

    他不喜歡矮人一截的感覺,覺得好像一直有人擋在他面前阻擾行動,他要比任何玩家都還要優秀,他要將阻礙者剷除,他認為這是公平的良性競爭,只要夠努力、夠會玩,一定可以越爬越高。

    遊戲第97關,建富太享受於其中,他想要永遠留下,不是因為不敢或不能離開,而是遊戲太刺激、太吸引人了,他已經不想離開。他越來越興奮,成為舞會上最嗨的人,遊戲的發展跟他一樣,來到了高潮。

    遊戲第98關,建富極度熱愛玩這場遊戲,愛這個環境,他越來越能感受到遊戲帶來的成就感,這裡是天堂,是他發揮施展的舞台,在關主面前,他是拔尖高超的玩家。

    遊戲第99關。他渴望成為遊戲的贏家,成為矚目的焦點,他要踩在許多人的肩膀上,登爬臻至最高處,他要揮舞著手臂驕傲的仰天大笑,笑到睜不開眼。

    第100關,遊戲結束了。

    他成功了,他是名副其實的贏家,他跳起來尖叫,大笑著領受勝利的獎盃,準備迎接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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