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5|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花紅如鮮血│生命之詩 Poetry (2010)

本篇影論重點：

為什麼我們要談論「詩」

主角身上的「理想的突兀感」

阿茲海默症之於本片含意

主角與死亡女孩的相似性

電影從一名女高中生的死亡開始。投河，有著洗淨、遺忘的意象，用絕決的方式斷開遭受同校男生性侵的恥辱，然而她的屍身只能隨波逐流，絲毫不能影響湍急的河流分毫，被洗淨、遺忘的只有人們的記憶，多數的不幸，大眾知道也就算了，就像新聞上遙遠異國的悲劇，甚至越近身相關，越希望能夠輕描淡寫，漠視與麻木習以為常到不能算是一種惡，面對撕心裂肺的痛，我們已不再確知該怎麼給出「恰當」的回應。

Poetry, 2010

當女孩屍身漂流到鏡頭前，字幕打上電影片名<詩>形成感知矛盾。這個畫面使人聯想John Everett Millais的<Ophelia>，然而畫中秀雅的面貌彷彿還有一口氣，油畫筆觸、色彩布局都將哈姆雷特中Ophelia的死給美化了；兩幅畫面最大的不同在於一人俯面、一人仰面，彷彿儘管想要向上追求更美好的事物，現實殘酷總使人向下墜落、無「顏」以對。

仰望與垂目的對照一如主角美子學寫詩的歷程，她仰望樹木找尋靈感，但現實卻使她抬不起頭來，要寫就「生命之詩」說有多難就有多難，本片刻意談這個「離日常遙遠」的題目，事實上卻像寫詩課老師所言：寫詩重在觀察，別以為見過蘋果千百萬次，其實我們從沒有好好看過蘋果，又說「寫詩不難，難的是有寫詩的心」─是藉著談詩，實則去談人們怎麼體會、感受、創造這個世界，人類原有的精神性又是如何被外界所影響、佔據、控制、剝奪，像是美子遭遇的種種理所當然，又是如何逼她走上困頓之路。

美子身上表現出某種「理想的突兀感」，她的笑聲、她的天真，活脫脫像個66歲的少女，這種精神性也表現在她格格不入的穿搭─即使並不闊綽也總是用心打扮，在課堂上她分享之所以喜歡穿搭的原因：小時候代替生病母親照顧自己的姊姊，總喚她過來給她穿上好看的衣服，儘管年紀小卻明白姊姊對自己的愛，這是童年的她對美善的第一印象，她也以此定義何謂「幸福」，即使微不足道，卻是美子靠自己就能獲得的幸福感，或許也因此，她始終能獨立於現實之外，守住內心純粹的美好。

但在理當該能追求自己生活的時候，她又得代替離婚的女兒扶養不受教的外孫，逆來順受的韌性不該是美德而只是社會期待的樣子，種種的不對勁像是手臂的異樣，不是痛而是麻，漸漸失去敏銳，以致為了保護外孫未來，而無法顧及外孫又是怎麼毀掉一個女孩的未來。後來，美子悄悄旁觀女孩的安息彌撒還偷走了她的遺像，片末也以女孩為題做出了一首長詩，不完全是因為罪咎，美子對女孩的同理與惦記是因（學詩）感知的恢復而漫生，或許更是因為美子在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可能成為詩人的想望就像女孩的生命一樣被莫名掐滅，她們的自我也少有人重視，面對社會現實壓迫、無所不在的父權她們除了順從，只剩下用生命做出最後的控訴。

像是美子夾在五位共犯的父親中，聽著他們批評死去女孩樣貌平平、被迫順從他們草率以價格息事寧人的決定、利用她的女性身分想說服死者母親和談，又像是，中風雇主對她意圖不軌，總是要靠壓迫女性才能「證明自己是個男人」；我們並不知道美子是如何長成的，但想必那樣的妥協、隱忍不曾少有，她最大的憤怒也只是用力甩開雇主的手，將威爾鋼丟向那赤裸、失去所有霸氣的老人。

開始想重頭尋找詩的美子，卻活在一個詆毀詩的現實裡，生命中死了一個陌生女孩，也像是年輕的自己無法獲得真相而死去，美子更在此時罹患阿茲海默症，沒收了她對這世界描述的能力、論述不公的能力；醫生說會先忘掉名詞再來是動詞，美子回說：「但名詞最重要」，名詞作為一個主體的指代，即將忘卻越來越多名詞的她，其實早已忘了「我」，剩下的動詞也就只是徒然活著而已。

在吟詩會上，美子認識了一位因告發貪瀆而被貶至此地的朴警官，他總是用美子認為「不堪、骯髒的字眼」說話，性情直率的警官也不多作辯解就對冒犯到美子而道歉，後來發現並問候哭泣美子的卻是他，美子告發外孫後留下來陪她繼續打羽球的也是他，或許朴警官只是在堅持自己相信的事物中也還願意待人溫柔，而這份「堅持」和「願意」就是一首詩。詩，從不存在於精巧的詞彙、不在身處的一切教我們該如何表述，而就只是，我們如何體會生命的全所有。

那裡怎麼樣呢？有多寂靜呢？

晚上依然有晚霞

聽得到前往森林的鳥叫聲嗎？

沒寄出的信，你收得到嗎？

沒說出口的告白，能傳遞給你嗎？

時間流逝，玫瑰會凋謝嗎？

現在是要道別的時刻

就像停留縱逝的風

就像影子

連跟隨我的小腳印

都該道別的時刻

沒有實現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