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致所有費力、尷尬而腳步蹣跚的老爸們(之一):我看《巴黎,德州》


 

父愛總有缺口

父愛總是有缺口的。

缺口似乎是我們與父親關係本質的一部分。對於父親的過去,我們總有不理解的地方,但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再詢問,或者即便有機會,我們也不想去問。有些好奇註定不會有解答。

這個「不想」並不意味著我們不愛父親,而比較像是怕冒犯或侵擾什麼,因為父親看起來總是有很多他自己的事在忙著,不管真的假的。

說不定我們也怕自己戳破什麼假象,擲向父親的問題可能像顆小石頭,讓宛如玻璃的完好形象瞬間碎裂一地。因為有愛,我們不忍這麼做。

然而,父親跟我們之間的缺口和距離,打開了我們對未知世界的想像,撐開了象徵空間。物理距離最遠的,應該是電影《星際效應》裡,為了拯救人類上太空的父親,電影翻新了我們對時間和物理的感知。我這個聯想是否跟《巴黎,德州》[1]部分場景在休士頓--太空總署所在地有關係呢?

比起母親,我們所感受到父親對我們的關心,就是比較少。母愛的關懷無微不至,那是全面性的涵容與抱持,父愛卻顯得輕飄飄地不確實,講難聽點,有點心不在焉。畢竟,從我們出生那一剎那起,我們與母親密不可分(娘--胎),父親只是以第三者身分登場的配角。

矛盾的是,長大的你無法因此忽略父親,在你心中,他的存在仍有厚重的份量。

從父親那邊感受到的,常常是要求或標準。父親常常關心我們的表現或成就,這並非因為他不關心我們的其他部分例如內心感受,而是男生本就傾向於聊這些外在事務,工作、遊戲、體育賽事、股票、車子、政治等等。

我們把「父親節」戲稱為「付清節」,意味著台灣社會對父親的想像,總是與物質連動的。父親是把錢付清的那個人,最起碼這部分他願意負責。但疑問還在,除此之外父親有關心我們嗎?

奧運金牌男雙國手李洋的父親,會說反話或責罵來激勵他,例如「你不是這塊料」,李洋因此更加努力。但這句話聽起來不是很傷人嗎?

於是你知道,某種傷害性也是父愛的本質,關心裡頭有衝突、競爭與超越(我打定主意不提伊底帕斯四個字)。

如何才能和解?請點閱我另一篇談父親的易讀文章……

銀幕上父親們的步伐,或近或遠牽動著我們自身對父親的想像。我想談的是那些不那麼成功、厲害的父親。《教父》裡的柯里昂尼父子,《星際大戰》裡的黑武士達斯維德,是強大而叱吒風雲的父親。


那些在社會上沒那麼成功的父親,有的在家庭角色扮演上更是失敗,可能貢獻很少甚至缺席。他們有時候還是會想表達愛,但方式顯得侷促尷尬,你可以察覺他們真的有努力,甚至是費勁地做這件事,雖極力掩飾,不小心還是會洩漏出腳步的蹣跚。以國片來說,《陽光普照》裡的駕訓班教練阿文,以及帥氣水電工《范保德》,都是這副德性。

或許基於內心的罪疚感,他們會想對孩子做些彌補,通常採用的方式是某種行動,例如一趟旅行。觀眾並不確定自己是認同父親,亦或是認同孩子,但電影的旅程就這麼展開了,在美國德州,或者在土耳其。

而路途總是很遙遠,也總是會留下一些不解之謎。

 

 

(底下微劇透,讀者請斟酌............)



父親到底該像什麼樣子?

在《巴黎,德州》中,不知陷入失憶、漫遊又失語的狀況已有多久,崔維斯在德州沙漠被弟弟沃特尋獲,回洛杉磯後,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杭特,兩人之間疏遠陌生。有天他提議兒子放學時要去校門口接他,一同走回家,結果兒子看到他卻不理他,逕自跟同學搭車走了。對快要八歲的杭特來說,崔維斯是個「不在」的生父,甚至是拋棄他的人,平常擔負起父親角色的是沃特。


有天崔維斯急著翻閱報章雜誌,女傭問他在找什麼,他說要找「父親的樣子」,任何一個都好。他從弟弟衣櫃裡挑揀衣服,要裝扮自己,利用外型讓兒子接受自己。他和女傭討論著「父親看起來應該要像什麼樣子」,女傭說應該抬高下巴,要有自信跟尊嚴。崔維斯在鏡子前面反覆練習,他穿上弟弟的白西裝,戴上帽子,抬起下巴,像個紳士,這下子杭特放學時果真被他吸引與他同行。 

這個片段相當逗趣,卻顯示出「父親看起來應該像什麼樣子」是糾纏所有爸爸內心的一個問題。我們都不確定,自己當個父親夠不夠格。我認為這個片段是某種卡通化的呈現,因為外型絕對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啊!陪小孩時間不夠,不曾跟小孩討論功課,不曾帶小孩去露營、去滑雪、去游泳,我這個父親會不會做得不夠好?類似這樣的自我叩問才是真的。

崔維斯擬出尋找妻子珍的計畫,他原本想獨自前往休士頓,但杭特抗議,大意是「你說現在要去找媽媽,但你也才剛剛找到我,就要離開?」杭特決定跟隨,他們的公路之旅就此開展,崔維斯得像個父親,握好方向盤。兩人藉由旅程中的遊戲、合作與共患難,一點一滴培養父子的情誼。透過旅行這個行動,崔維斯想要對杭特做些彌補,他耐心聽著杭特解說宇宙形成的理論,也和他開心地玩對講機。父親或許比較能夠跟內在童稚的自我做連結,和孩子玩得起來,也享受玩的過程,學習重新當個父親。

 

宇宙的初始,生命的起源

在車上杭特認真說著他了解的關於宇宙形成的新知,主題其實跟初始有關,那也是崔維斯想去德州的巴黎的緣故。崔維斯曾聽母親說過,德州的巴黎是他父母初次做愛之地,他便認為母親在該處受孕懷了自己,那是他生命的源頭,因此他就極荒謬地郵購買下一塊不毛之地,就在德州的巴黎。

許多評論者提及巴黎德州這個地名象徵一種理想,但初始這層意義讓我更有感觸。那是無數精子競逐卵子之前,自身尚未誕生的一片「空無」,如同宇宙形成之前的混沌,也象徵著過去四年,崔維斯踽踽獨行人生路的荒蕪。佛洛伊德可能會用「死之本能」來形容崔維斯這種想要回歸原點、朝向涅槃的驅力。

如果回到這個原點,就彷彿時空倒轉,所有後來的傷痛都不會發生。



掛斷電話的心理意涵

電影有一幕是崔維斯叫杭特打公用電話給沃特夫妻報平安,因為杭特的旅程並未向他們報備。電話中叔叔嬸嬸的擔心非常殷切,要他們車子掉頭回洛杉磯,綿長瑣碎的關切話語難以中斷,杭特不知如何應付,崔維斯示意直接掛電話。

「掛電話」這個動作讓我覺得和父親的特質有關,小孩必須藉由父親,來遠離對母親「融合式的依賴[2],此處由崔維斯的弟媳安來代表母性,自從崔維斯出現後,她就一直擔心杭特會被帶走、離開他們,這樣的依賴關係帶著吞沒的威脅感,不容許任何分離。父親的存在讓我們知道,有時候「斷聯」是必要的。

電影最後我們會看到,崔維斯對著窺視秀小房間裡單面鏡另一側、看不到自己的妻子珍,用第三人稱視角,娓娓講述他倆的故事,在那之後,他又沉甸甸地掛上電話。

珍在情色場所工作,單面鏡後顧客的視覺帶有色慾,有某種控制、擁有的特權,崔維斯不忍如此,他要放棄這個特權和不公平。他轉過椅子,背對單面鏡,放棄視覺,這才能好好說話。有趣的是,片中崔維斯和珍先後「轉身背對」另一方再說話這個動作,竟讓言語往返的交會氣氛接近精神分析[3]

其實這是他第二次來這邊見珍,第一次來的時候,他並未透漏自己的身分,看到身穿桃紅毛衣、充滿魅惑之美的珍,他四年不見的妻子,他竟動怒了,質問珍私下會不會跟男人見面、賺更多錢。這個怒氣來自於本能的妒意,他無法忍受其他男人貪婪凝視珍的美貌,他帶著忿恨與悔意離開。


這次回來,崔維斯想要真心回顧他們的關係,並且和珍相認。他緩緩地說出本片最長的一段口白:「 我認識兩個人,他們互相愛著對方,女生很年輕,男生老很多……」聽到後面,我們這才知道倆人之間發生什麼事。崔維斯愛珍愛到無法須臾分離,無法持續工作,他喝很多酒,出現病態嫉妒,想像珍要跟別的男人跑了。後來得知珍懷孕,有段時間崔維斯振作起來好好工作,但產後珍變得易怒、情緒不穩,崔維斯努力兩年深感挫折,又開始飲酒、嫉妒,兩人爭吵不休,珍自覺像個囚徒、嚮往自由,崔維斯怕她逃離,竟在她的腳踝繫上一動就響的牛鈴……

雖然他們之間令人心痛的故事我還沒講完,但我們已經發現,崔維斯對珍也曾經有「融合式的依賴」,令人窒息的愛帶著控制慾,不允許分離,卻造成關係傷痕累累。

崔維斯說:「我害怕可能要面對的事實,但我更怕無法面對事實的恐懼。」有段時間他像是行屍走肉,無法想起過往事實,或許是因為不願記起自己曾犯下殘忍的過錯。他失去語言、失去身份,放棄與人溝通,因為他已經失去家。此刻,他不再害怕想起來,他要克服恐懼、負起責任。

然而崔維斯毫無保握,如果又和珍及杭特一同生活,他會不會故態復萌?雖然連結的需求相當強烈,他必須選擇掛上珍的電話,默默再次離開。

在此我並不想對崔維斯太過理想化,他千里迢迢把幼子帶去給太太,接著拍拍屁股走人,沒去想珍目前的狀態是否勝任母職,沒考量珍的意願,不也是自私且不負責任嗎?崔維斯是個有缺陷的父親,他現在努力促成母子重逢,但他的決定亦非圓滿,這才是人生的實相。



父子之間的男性情誼

崔維斯對珍曾有「融合式的依賴」,或許他心中也缺少父性的部分。崔維斯記憶中的父親有一種執迷,逢人便戲稱他的母親來自巴黎,別人會誤以為她是法國人,但說久了他自己也相信了……聽起來有點妄想的味道,或許他父親無法如實看見他母親的真正面貌,不是來自法國巴黎的時髦女性(fancy woman),也無法覺察她的需求與願望;就像當年珍因家庭生活受苦而想要自由,絕望而酗酒的崔維斯,竟以暴力來回應,否認對方的需求,逕自睡大頭覺。這樣的父親自然也很難看到孩子的需求,孩子所內化的父親形象就會變得空虛薄弱。

實際上,我們對崔維斯父親的瞭解非常有限,但父子之間有某種類似性,這點似乎無庸置疑,連名字都相同。珍和安都不是美國人,或許也是崔維斯和沃特兩兄弟都認同了父親某種「巴黎」情結所致?

而杭特遇上崔維斯後,隱微推演出男性情誼的底蘊。崔維斯第一次見到珍之後走出來,杭特問了一句「看到她了嗎?」崔維斯點頭不語,杭特有所覺察不再追問。後來崔維斯去酒吧狂喝,杭特表達不悅,直言酒的味道很臭。這個情緒或許來自他的嬰孩記憶,只是嬰孩的他不會表達生氣。崔維斯喝醉,杭特攙扶他到洗衣店休息區沙發,聆聽他的酒話,整個過程守護著父親,承擔父親的脆弱,不再怪罪。這樣的男性旅伴,話少而令人放心,可以讓做父親的覺得驕傲而安慰。



結語

溫德斯的《巴黎,德州》從來不只是一部偉大的公路電影,更是一部細膩描繪父子親情及家庭創傷的作品。主角經歷迷亂、失語又回歸,短暫承擔父親這個角色,在真相大白後又默默離開,其心理轉折加上詩意的影像及配樂,給觀眾留下永恆的惆悵喟嘆。

本片側寫父性的曖昧多樣,所有平凡的父親都曾是夢想家,而現代的核心家庭生活,對他們來說總有太多艱難之處,當然對母親及孩子也是。昔日的心理創傷縱使無法全面修復,回過神來的世間男子還是該啟程去尋找你想找的對象,勇敢說出你想說的話,並期待理解的歷程帶給雙方一絲撫慰,也藉由尋找的行動與旅途,稍稍平息內心的悔恨自責,然後,再一次一個人駛入天大地大、死生契闊的無情荒原之中。



 


[1] 《巴黎,德州》(Paris, Texas):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由Harry Dean Stanton與Nastassja Kinski主演,1984年。榮獲同年第37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2024年推出四十周年4K修復版,趕快去看!

[2] Diamond, M. J. (2017) Recovering the Father in Mind and Flesh: History, Triadic Functioning, and Developmental Implications. Psychoanalytic Quarterly 86:297-334.

[3] 傳統精神分析實作中,個案在躺椅上說話,而分析師坐在後方,個案看不見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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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巴黎,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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