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自我」?什麼又是「我執」?乍看之下內心依稀能夠辨別這兩者是不同的,可是卻又未必能夠精確地道出兩者的差異。然則當無法清楚地釐清兩者的意涵,那麼面對「無我」的議題則往往容易慌了手腳,直覺地把自我丟棄,卻可能掉入了另一種盲從與茫然。
作者透過佛教心理學的收縮概念來談我執,讓人不覺心中一震。過往談及我執總是從字面的意思來解讀,執妄的概念清晰又讓人印象深刻。但是卻未必能解釋如果那是修行最大的羈絆,為何無法擺脫,又為何內心總是被那樣的想法所綁架。究竟背後的原因為何?亦即當我們去論述我執這個概念所帶來的傷害與阻礙時,也許得先想想既然其充斥著我們所以為的負向概念,那麼理當在轉念修行之時,便能輕易拋卻,可是事實卻不然。是故,或許得要從另一個角度來思維我執的意涵,也因此當作者透過收縮的概念來闡述,旋即引發心中的波瀾。
什麼是「收縮」?簡單的說收縮是指我們收縮在自己的身分感裡。為何得要收縮在自我的身分感裡,那是我們習慣性地所採取的自我保護的方式,面對外在的風暴,與情緒的起伏,我們選擇躲到原所熟悉的自我世界中。書中有段話著實發人深省:
有人碰到我們的痛處,使我們感覺到情感上一股沉重的「我」感之時,我們才會清楚的覺察到這個受傷的自我。這個「鮮明顯現出來的我」和佛教心理學所說的「我執」有很大的關係:前者是一種「自我」或「我」的體驗,這個「自我」或「我」收縮成固著的「我」,具有很強的情感特色;後者「我執」緊緊抓住不放的是「我」這種感覺,而這種「我」的感覺存在著。有人威脅或侮辱我們的時候,這種「我」的感覺最明顯,恐懼、哀傷、羞恥、欲望、嫉妒、罪惡感等等強烈的情感,都會使我們清楚的意識到這個敝帚自珍的「我」。
好個敝帚自珍的我,看見這樣的描述時,不免讓人感到會心一笑,不論對自我的概念多麼的鄙夷,在面對外在的威脅時,潛在裡仍視為珍寶。那是一種自我防衛,然則防衛的背後卻也是一種畏懼。試想若連那一丁點兒的自我感都消失,那麼關於存在的焦慮感將無以復加。於是防衛於焉而生,那是對抗存在焦慮的首要課題。弔詭的是,那也是凸顯內在不安的關鍵因素。因為我們內在根深蒂固的不安,我們不得不緊抓著自己的自我身份,我們甚而選擇不斷地縮小自己,因為唯有如此防衛才能更加堅實。可是收縮的代價卻是失卻自我內在的連結,而在這樣的狀態下,面對外在廣大無垠的空間感將更顯焦慮。
在此或可進一步釐清,收縮是為了對抗焦慮,對抗自以為來自於外在威脅的焦慮,可是收縮卻又衍生了另一層焦慮,那是失卻自我內在連結的焦慮。也就是說當執著於我的時候,那所謂的執著底下其實是一種根本的焦慮。作者提及我執這種習性背後,其實是一種逃脫的反應,為得是逃離存在的廣大。當面對存在焦慮的不確定性,本能的更想緊抓住自我感,任何能夠強化自我感的都可以,為得就是證實我們的存在,以便緩解廣大無垠所衍生的生存焦慮。那所謂的緊抓住自我感,解釋了收縮的意涵。當原本不穩固的自我感在面對外在的衝擊時,原本就容易變得更加縹緲,於是緊縮成了必要的歷程,即便緊縮同時意味著切割、意味著失卻連結,甚至將導致更深的焦慮,卻無能為力,因為心裡頭早已認定「緊縮」為緩解當下的焦慮唯一之法。那是不得不的選擇,卻也是將自己推向更深的深淵的選擇。
在那看似無解的狀態裡,作者帶入了心理創傷的概念。更以「相對我」(relative I)與「情感我」(emotional I)來闡釋自我這個概念。什麼是「相對我」,作者從自我覺察談起,過往總是不斷提醒自我覺察的重要,這個覺察到的自我雖然因此分割了主觀與客觀,但是卻也是在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因為這個自我形成了在世界生活運作的基礎,更重要的是其提供了生命的焦點和存在的連續感。也就是說「相對我」使我們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使我們知曉人我之別,使我們看見、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相對於此,「情感我」則是指原有的「相對我」和我執混在一起,也因此往往混淆了與「相對我」的差別。「情感我」以情感的創傷為核心,當其被喚醒,往往以扭曲的現實觀來看待一切。保護自己成了唯一在乎的信念,可是龐大的情感負擔卻形塑了內在的盲目,並且放大了潛在的焦慮,遂也掉入了前述焦慮交雜的迴圈之中。
情感我的衍生在成長歷程中是無可避免的課題,因為環境壓力與內在性向兩相結合構成了我們成長的要素,卻也在我們的心理留下創傷。我們面對與調適創傷的方式,往往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是恰當的,甚或是不得不的選擇。但是卻也因此在事後成為習慣性的反應模式,即便時空早已不同,卻依然限制了我們,使我們感到挫折,並且反覆地傷害我們搖搖欲墜的自我感。然則,卻也因為「相對我」與「情感我」之間的難以分辨與覺察,使得因為情感創傷的發生,容易讓「情感我」取代「相對我」。
當有人碰觸到我們的痛處,使我們感覺到情感上一股沈重的壓力時,「情感我」旋即顯示出來。而如同前述,面對外在的威脅,根本的焦慮會被喚起,這使得人們會努力想要抓取什麼。不論快樂或痛苦,任何只要可以加強自我感的方式都可以。這同時也解讀了上癮行為在現在生活所扮演的關鍵角色。尤其是虛擬世界中所衍生的另一個自我感,往往成了許多人緩解存在焦慮的憑藉,殊不知那同樣陷入了飲鴆止渴的盲目與紛亂之中。因為在那依附背後,不僅傷害了原本早已殘破不堪的自我,甚至強化了根本的焦慮。
為此作者提出了觀照創傷的概念,其鼓勵以靜坐觸及這樣的自我觀照,亦即採用接收的態度來看待自己。唯有捨棄批判與評價,才能夠使我們以負面想法為中心的收縮狀態鬆懈下來。書中說得極好,這種對自己慈悲的修行方式好像在培養「內在的父母」,而最重要的是這個父母對我們是毫無條件接受的。果真如此,負面想法就會鬆懈下來甚至消失,我們便能進入有關懷心的內在空間。而一種健康的流動的、有彈性的自我感便開始浮現。
可是當情況有所轉變,我們卻又容易執著於正向的自我感覺狀態,那仍然是一種我執,那仍然是一種緊緊想要抓住「我」的感覺。只是從原本的負面轉為正面,而也因為如此,容易讓人忽視,甚至反倒讓人更加執著。那仍然是一種限縮,卻可能被誤以為那是一種放下。其實只要從開放性的感受,就能夠理解這樣的狀態,其實是否定負向的感受,而非接納全然的感受,那當然也是一種緊縮。只是相較於原本負向的防衛限縮,那所帶來的感受顯然較為愉悅。可卻也因此,更難以覺察正向的執著,也更難以改變,而限縮所造的焦慮感依舊揮之不去。
所以,回過頭談「無我」,那不是要我們除去我們生存所依賴的自我感,也不是一廂情願地強迫要去鬆動緊縮的自我感。而是回過頭觀照存在於內心的情感創傷,而是重新去培養接納我們過往的內在父母。那並非從外而內的改變,那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允許與涵容。也就是說,感受都是真的,我們都願意去接納與允許。但情緒發生的同時,情感我躍上舞台的時刻,我們可以試著去認出沒有固定不變的我,只是在那當下外在事件所勾動的議題,把情感我拉扯出來。
當能夠去認出,也更願意去接納,那麼就漸漸地能夠理解不要把自我當成固定的東西緊抓不放,尤其是不要因為情感我的活躍而徬徨不安。因為那所衍生的焦慮感,會讓我們嘗試去抓取更多,而每一個抓取的過程,都是一個收縮的過程,也都是一個壓力不斷上升的過程。所以透過認出與接納,透過覺察與允許,我們才能漸漸鬆開那緊抓不放的自我感,讓生命更為自在的開展。難嗎?確實不易,可是別忘了作者的用語,「培養」兩字,原就點出了其非一蹴可幾的改變,而是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踩踏著,關於人生,關於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