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知道自己在棉被底下,在床褥上頭;但卻不確定自己是否在睡眠裡,抑或是在大腦的壓力中囚泳。
確切且正式地醒來,已經將近中午12點,而且還是接到電話才結束我的亂眠。我使力地讓自己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浴廁盥洗、洗臉,接著慣常地找了一下我的粗框土黃色眼鏡;對,我總是在找眼鏡,對一個近視超過1000度的人這是個麻煩。
「既然已經12點了,那就去找個中餐來吃吧。」
雖然如此想著,但還是覺得有一些事情須要先做一下。
做什麼呢?有什麼事比吃一天的第一餐還重要呢?
我想起對自己承諾過的,我必須在起床後,先溫柔地喚醒身體。
於是,我便站在瑜伽墊上,對著窗戶陽光照進來的方向,而且是正午的陽光,開始深呼吸。我以這個儀式來告訴我的身體,一天開始囉!接著甩了一下雙手臂,稍微做了三分鐘的顫掌(氣功的一種),天真地心想這樣便能使氣血開始流動。
接著,還有什麼事是在出門找中餐之前我想要先做的呢?
「看看玫瑰吧」我想著。
玫瑰是在七天前擺進我的房間的,從新鮮至綻放,再轉而漸漸浸泡在枯黃,甚至因這兩天的溼氣而有些灰色立體的霉依附在或白或紅或粉的花瓣上頭。在出門前,我得先端詳一下玫瑰今日的狀況,欣賞她的變化與氣味。
我想,她的美好與精力已經在前幾天傳達給我了;現在,我得接住她的凋零與散落。輕輕撫摸,她便隨心地散落了一桌子花瓣。或許一碰就落,也是一種靠近而信任吧,玫瑰相信即便自已落下了,也有個珍惜她的人小心翼翼地撿拾並集中起來,收著。
我把這些信任聚集起來,一起擺在近日難得擁抱暖陽的窗緣,希望她們能以另一種姿態住下來,就算是不說話地躺在書本裡也沒關係。
反正今天也不早了,如此想著,便沒有打算匆匆完成這個午餐。
騎車至民權東路,我興緻一來便先右轉至光明路,想試試上週看到的那個公園是否就是如此行。知道了這條路就是通往那摻雜都會又摻雜鄉村的河濱公園後,我便掉頭,思考今天的第一餐要落在何方。後來,騎到了平常與心理師會談的那條街。
是刻意,也是隨意。我記得那條街停車格較多,亦較為靜謐。
既然兩餐併為一餐,就吃個pasta吧。
走進一家氣氛隨意與從容的小店,我先詢問菜單中燉飯使用的米,能否從原本的義大利專用米換為一般的白米。
我記得有一次與心理師會談結束後,可能因為疲憊與飢餓,我就在這家就地用餐,那次燉飯的義大利米讓我有些不習慣。
店員說,義大利米較有嚼勁。而我吃起來的感覺是硬硬的,燉飯都不燉飯了,我就喜歡那種化在一起而溫潤、彼此依偎著的感覺。正統義大利米對我來說太過於粒粒分明、太過陽剛而堅硬。確認過可以換為一般米飯後,我才找了個靠窗看得到街道的四人座位置坐了下來。
餐點來了後,我走到書架旁,看到兩本《小日子》,其中一本封面是白淨而素雅的,另一本則是暗黑而靜默的,我帶了這兩本到我的座位。
燉飯來了後,我謹記著「正念減壓」課程的精神:啟用五感,包含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的感受去靠近食材。
飯是白醬奶油風味,我刻意放慢平常狼吞虎嚥的急躁,感受著湯匙裡被燉好的飯,這才發現,原來奶油聞起來不只是我原本想像的全然濃厚而化不開,竟也帶有一些清甜味;它不只是屬於厚重的冬天,也適合輕爽的夏天。
而奶油的白,也不是我原本逕自以為的那種純白-像立可白或油彩顏料那種泛白、乳白,而是像澎湖白沙彎海灘的沙,那樣被烈陽曬得閃閃發亮。
待主餐吃完後,我才開始飲用酸甜的茶飲,翻開那兩本我一眼看上的《小日子》月刊。
當我翻開,目光落在一段一段的文字時,我才覺察,我似乎好久沒能這樣慢慢地靠近文字了。
最近職務的轉變使我陷於一種焦慮的狀態,我失去了自已原有的步調,不斷地被大腦裡掌管壓力反應機制的「杏仁核」綁架,腦中一直被強迫快速且反覆地播放著各種事項與白日的對話,沒有自己的主體感-似乎身體與我失去了連結,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心神安住在裡頭。在閱讀月刊的時候,我似乎又有那種「回到自己裡面」的感覺了,我能「好好看見」一個東西了,哪怕是一段文字,或者方才的米粒。
「我能習慣這麼快速的工作步調嗎?」
「要不要就心理健康議題寫封信給『吳大哥』與其善意對話,使其發輝正向的社會影響力呢?」
「現在新型冠狀肺炎在各國猖狂蔓延而死亡無數,人們的生活該怎麼辦呢?」
別擔心未來了,哪怕是明天,活在當下;別太費心了,先好好與自己對話,有餘力才能與他人對話;別看重覆看著新聞了,至少現在是安全的。
回到當下這個時刻,坐在義式簡餐店的這個四人坐座位的我,僅能確定的就是手中這本《小日子》雜誌。第一頁中的文字,著實讓我的眼與心都安安穩穩地住進了這單薄的白色紙張裡。這一集的主題是「失眠與失眠的人」,或者說「失眠的人與失眠的『關係』」。
向來,我認為「與事物的關係」之重要性與影響性,遠遠勝於「事物的本然或性質」。以我的經驗而言,大概就是「與自己的關係」、「與不明慢性疼痛的關係」、與「『狀態不好時的自己』的關係」,以及當我遇上「『欲為而不能為』時與之的關係」。
「如其所是」的接納它,就像我如其所是的欣賞今早書桌上那盆漸漸枯黃凋零的玫瑰。
「就像面對黑暗,壓抑甚至去否定,有很大的機率會扭曲成不健康的樣子,有時候只是一線之隔,不急著走出來,就和它共處。」《小日子》91期訪問了許多長期失眠的人,這段受訪是Mary See the Future的主唱兼吉他手Josh對失眠的坦然態度。
對此,我不僅是認同的,更曾多次用生命理解過。
就像,當我愈是去抵抗我身上的慢性疼痛,而做出各種動作或推擠時,這痛就愈發厲害了。面對諸如疼痛、失眠、焦慮狀態等不那麼舒適的狀態,似乎人們總是想立刻「擺脫」、「治療」或者「戰勝」它們,這實在是難以抵擋的本能反應。
可是,似乎這些灰灰的東西也有它們的生命似的,對它們愈「硬著來」,它們「捲土重來」的力道就更強,對我們的生活也造成更多的傷害。生命就此困住,僅管我們抵抗。Josh所說與我的生命經驗相符。取自unsplash免費圖庫
眼下這些文字太過於珍貴,我刻意放慢喝飲料的速度,端詳著字裡行間每位受訪者對生命中黑暗的回應。《聯合文學》雜誌資深編輯Eliot於受訪時分享道,當他受到各種負面情緒侵蝕時,他選擇「與其共處,懷抱著它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是的,生命再黑、世界再快,我們仍能「選擇」。
我們能選擇去擁抱、去聆聽、去等待、去接住,不論那個東西是令人難以呼吸的暗黑境況,或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身體不適,或是一個不受社會理解的人,或是當下看不見或無法想像的茫然未來,又或是被枯黃染了色並散落的玫瑰,又或是在任何際遇裡暫時擱淺的自己。
這一切都有它的生命步調,而我們能選擇與這些「同步」,允許又晚又慢甚至停滯。
當我慢慢地喝完整杯飲料,只剩下幾顆金桔坐在透明的杯底,我與《小日子》中的受訪者透過文字的對話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我「收到」且「收下」了這樣的文字傳達。
今日,晚一點開始,開始時其速度也慢,但只要能回到自己,找回屬於自身的身心最佳速度,或晚、或慢,都沒關係。
是的,就像焦慮與壓力,暫時在大腦的摺痕裡困住了、游不出去了,也沒關係。
凡事都有自已的速度、凡事都有定時,僅僅是如其所是。
「沒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