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撰於2020年6月,原為非公開實體文章。然而,為聲援2022年3月14日被台北市政府拆除的凱道部落,遂將此文略為修改、放上網路,諷刺的是,情況幾乎沒有改變。希望讓人們能更了解「凱道部落」是為了什麼,而在小黑蚊肆虐、夏熱冬雨的公園裡,堅持了超過5年的時間。也讓更多人能看見,何謂「傳統領域」真正的意涵,以及原住民轉型正義。
雖然根據地被拆,但堅定的他們仍舊守在二二八公園內,默默地等待著蔡政府兌現承諾的那一天。看完本文後,若有朋友有任何感觸或想法,也希望在你有空的時間裡,能到台北二二八公園走走,親自聆聽這些年他們努力不懈的故事。
圖為2020年,Day 1139時的凱道部落。
一轉眼兩年過去,此帳已幾次移位,並在Day 1844的 3/14又被台北市政府拆除。
一切彷彿從未發生,卻血淋淋的真實存在。
台北二二八公園一角,捷運台大醫院站一號出口的圓環旁,一個沙棕色塊突兀地嵌在滿是綠意與水泥的公園中。往來行人似乎已對這樣一個巨大沙粒習以為常,甚少為此停下腳步;至多,就是回頭偷瞄一眼,彷彿那只是公園裡的裝置藝術罷了。它是「凱道部落」,在市中心充滿了違和感,卻又因存在太久而無奈地顯得理所當然。
他們是誰,為什麼在這裡?他們的背後又有著怎麼樣的故事呢?
只為一個未曾實現的承諾
「我們在這裡待了三年(訪談時間為2020),不就是為了傳統領域這件事?」
Nabu Husungan Istanda(
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與伴侶
Panai Kusui(巴奈.庫穗)從2019年1月22日到現在(2020年6月止)的棲所,無分晴雨晝夜,沈默而持續地表達訴求:
- 修改「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
- 推出該辦法的原民會主委夷將下台。
你我或許對
「傳統領域」的爭議略有耳聞,但很少人注意到,這一切是來自於總統蔡英文,在2016年8月1日對原住民族所許下的
道歉與承諾,和國家機器的失靈與背信。「中華民國政府的元首都已經跟原住民道歉了,然後呢?不管了!」蚊帳裡的巴柰指出,2005年原住民族基本法通過,程序上相關的子法3年內就應該要核定完成、施行,實際上卻擱置至今。
「這個政府在跟主流社會溝通的策略,就是不停地塑造『原住民就是已經給他們福利,可是他們還覺得不夠,所以才會有這種抗議的…』」
巴奈沈重道出這超過一千多個日子的失望,與這幾年來原住民族在爭取政府承諾時所受的打擊。在蔡英文總統再次風光上任後的今日,這樣一頂來自第一任期的帳篷,顯得格外諷刺與悲傷。
在2017年2月14日,原民會公布與實際調查結果不符的《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將私有土地排除於傳統領域之外,讓面積從180萬公頃縮減為80萬公頃,這樣違背事實、為地主背書的作法,引起了原住民族強烈的不滿。
那布、巴奈與馬躍・比吼等人,在當年2月23日於凱道召開記者會後,就地紮營抗爭,至今經歷了四次拆遷、無數次驅趕,最後退守至二二八公園的一角,堅持他們微小但堅定的異議。他們也架設了「
原轉小教室」網站,清楚地解釋傳統領域概念與《劃設辦法》議題,
報導者與諸多媒體也有大量報導與清楚的投書。
既然不是「政府給的不夠多」,那麼到底是什麼力量、什麼原因,支持著那布與巴奈持續在夏天炎熱、冬天溼冷的台北街頭,面對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次搭理的蔡英文總統,用這種靜默的方式抗爭了這麼久?只有當你來到帳篷旁,敞開心胸對談,才有機會知曉,驅動他們靈魂實踐心中「傳統領域」的故事,還有那個乘載一切的名字,「內本鹿」。
回不去的家,我來自中央山脈
1924年,日治三十萬分之一台灣全圖:內本鹿社(左上角)
內本鹿,Laipunuk,是中央山脈深處、大鬼湖東北方的一個廣大區域,位於台東市西北方直線距離約30公里的崇山峻嶺之間。19世紀中後,一支布農族人沿著中央山脈一路往南遷徙,來到了內本鹿定居,形成布農族最南境的聚落。雖然通往內本鹿的入口,就在名聞遐邇的紅葉村邊境,但對絕大多數台灣人而言,這可能是個一輩子不會聽到的名字。
1924年,為了治理內本鹿地區的布農族人,日本人開鑿了「內本鹿警備道」,長達64公里,翻越中央山脈連結了台東鹿野與高雄藤枝。這條路從紅葉村沿著鹿野溪深入山區,警察、學校、國家權力也隨之而來,將已在此安居幾十年的布農族人們,強行納入現代國家體系之中,並從1932年開始這裡的集團移住政策。
到了1942年,因先前發生族人無法適應平地生活,起義回到內本鹿居住的「內本鹿事件」,政府以武力強制將整個內本鹿區域的部落遷至桃源村、鸞山村一帶居住,並放火燒毀家屋。
「媽媽說,走的時候鍋子還留在灶上,冒著煙,大家都以為還會再回來。」
那布說道。
不久後,國民政府來台,族人們卻沒有動身回到原本的家。「因為那份被國家暴力驅趕的恐懼,還籠罩在族人心中。」實地走訪內本鹿警備道時,現任均一國民中小學歷史老師,和那布一樣來自霍松安家族的Tama Katu,解釋族人們沒有行動的原因。「其實部落裡也分成兩派,得到好處、權力的就是親政府的,並不希望族人反抗。」原來,當年遷村,除了利誘、武力脅迫外,授與親政府人馬利益、散播耳語「就是有人反抗才害你們這麼慘」等從內部分化族人的心戰手段,成功瓦解了整個世代對抗政府的決心。
國民政府承襲了日本人在這裡不正義的權力架構,繼續國家機器的統治。而在《戒嚴令》實施後,山海封禁,除了林業雇用的族人還會在該區活動外,「內本鹿」也被深深鎖進了耆老們的記憶之中。「故鄉變他鄉了呀!我住在村子裡面,到了36歲以後才知道『喔!原來我媽媽是從那邊來的!』」那布回憶當年重新發現自己身世時的震撼。
他們,是台灣最後一個被遷移至平地的布農族族群。
80年前走的匆忙,以為還能再回去;殊不知,這一走,就是一輩子的鄉愁。
「離開,在所謂的有歷史文明的國家侵入之後,那一段『被離開』的過程,就是變成你們所謂的『傳統領域』。」
那布這一句話,是傳統領域議題最好的註解。
這種殖民政權來到一片陌生土地,將自己的體制與文化強行植入原本居住在土地上的人們、單方面宣布所有人都是該政權人民、所有「無主地」皆屬國家的作為,和當年引發二二八事件的國民政府如出一徹。當台灣每年紀念二二八事件、並在轉型正義上努力的同時,人們是否曾想過,「原住民」之於中華民國的存在,並非那麼理所當然呢?他們經歷了日、華兩次慘痛的文化衝突與反抗統治,最後才屈服歸順在強權之下、並失去了原有的生活與土地,才成為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原住民」。
為了回到埋藏臍帶的地方
實際上,那布歸屬的霍松安家族,從2002年開始,就年復一年用雙腳實踐理念,為了回家,回到今日被政府定義的「傳統領域」努力著。每年春節前後,他們會用五天左右的時間,跋山涉水走回內本鹿的Taki-vahlas聚落,並在家裡住上十來天,重新連結布農族的根。這個內本鹿的「回家」行動,是目前台灣原住民族最深遠、持續最久的重返祖居地行動。甚至,因為外國友人一句「Why don’t you rebuild your mama’s house?」,讓那布和已故的表哥Nas tama biung召集族人力量,用石板與木頭蓋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成為內本鹿重建的第一幢家屋。
「就是整個計畫大概都結束了之後,咦!我發現這個東西是我生命中一直想要…追求的東西,可是計畫就結束,讓我覺得,怎麼會就結束了勒?」
那布悠悠說著啟發回家行動的種子。
2000年,劉炯錫等人類學者前往北美學習「部落地圖(Tribe mapping)」概念,並將這套概念帶進了部落。他們訪談耆老,應用GIS地理資訊系統把老家一個個點在地圖上。空間孕育著文化,沒有環境就沒有文化,如同客語一般,原住民也有著同樣困境。「看不見並不表示它不存在。原住民正在大量的失血,已經幾乎死掉了。大家會說『不會啊!原住民很會唱歌跳舞,運動很厲害啊!他們活得好好的啊!』但是,還有靈魂嗎?或者那個該族群該要有的,自然傳唱的這些歌謠,還在那個孕育歌謠或者祭儀的空間嗎?」那布看著無形卻又失去空間的原住民文化,述說回到山裡的淵源。族人們學會了部落地圖,找到了故鄉,為了要說出自己的故事,開始去嘗試、去冒險。
凱道部落帳篷內的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Nabu Husungan Istanda)
部落地圖的概念引起巨大迴響,催生了一系列尋根行動,以及2002年國際人權日「Na kulumahin kata 我們回家了—布農族耆老重返內本鹿,直升機世紀首航」計畫。當年,十五位出生於內本鹿的耆老,用僅僅七分半鐘的時間,就回到了當年他們以雙腳走出、那個「埋藏臍帶的地方」。布農族傳統會將嬰兒的臍帶埋藏在屋簷底下,因為臍帶是胎兒與母體的連結,家屋則是布農族文化的起源,此舉象徵新生兒與家族的連結。這一年,族人終於重新建立起和故鄉的連結,因此,他們也將2002年作為「內本鹿元年」,至今已滿20年。
那布透過內本鹿系列計畫,解答了自己心中多年來的違和感,那是關於對於國家如何看待布農族或原住民文化。
「在布農文教基金會做文化部長時,總覺得是有一個東西是空的。我們都在粉飾、都是別人要的樣子。啊Bunun(布農)的存在都是活在別人的期待嗎?都像在表演,然後只為了要核銷、只為了要名聲。」
當親身走入族人曾經的生活空間後,部落地圖的概念對那布而言,「就像病毒一樣滲透了全身、傳染給了家族。」將布農文化從表面的形式,帶入了靈魂。「就是覺得,那是美好的事情。對啊,曾經叫做「剽悍」的族群,「山岳魂」的族群,怎麼會那麼脆弱?喔原來,越純淨的環境,越容易被破壞。」這是對於自己文化感到自豪又惋惜的心碎自陳。
於是,他們開始靠著自己的雙腳,不斷地回家。
不是博物館的珍藏,只有生活,才能延續族的靈魂
「失去了靈魂的Bunun,還是Bunun嗎?還是只是中華民國給你的身分證,叫做你是布農?」
那布平穩的說著,在這個文化流失的過程中,靈魂不見了的族群,正在漸漸讓那個豐盛的、孕育文明的環境沙漠化。正因為沒有文字,土地對原住民而言是文化的核心,所有的傳統祭儀、生活方式,唯有透過與土地互動、跨世代的觀摩傳承,才有延續的可能。假如土地消失,那麼原住民的文化也會徹底消亡,剩下的,不過就是博物館裡的展示品罷了。
傳統領域看似是土地爭議,實質上卻是原住民文化的保衛行動。受回家行動啟發的霍松安家族,為了延續布農族的靈魂,與來自豐原、曾在學術組織工作的劉曼儀攜手合作,從2008年開始推動原住民山野傳承教育、與以內本鹿為主體的布農生活課程,成立了「內本鹿 Pasnanavan」。
「因為參與了,我才發現,原來,有一塊是我們完全不了解、又那麼深的。」
因為大學參加登山社而愛上山的劉曼儀,畢業後到屏科大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當助理,在台灣黑熊調查的部落訪談中,與霍松安家族結下不解之緣。一次次跟著老獵人nas tama biung上山的過程,讓她深受感動,並從初期開始參與回家行動,最後經過儀式成為霍松安家族的家人,留在部落為文化傳承而努力,至今已15年。她也將這些年的見聞與感受,集結出版《內本鹿-尋根踏水回家路》一書。
「我在這邊的這幾年,已經把自己退到後面的位置,舞台或者山上是由部落裡的老師來展現,我比較像是串場的。」劉曼儀打破族群界線,單純因為認同與著迷,便在部落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整合資源與人脈,和族人一起規劃課程與活動。
布農語中,「Pasnanavan」是學習、或學習之地的意思,他們希望透過一系列課程:從早期的「學習成為bunun入山第一堂課-『古道、辣椒之地』」、到近年的「minbunun(布農語『成為人』)」、「minbunun 2.0」等,搭配單次的藤編、鞣革等課程,在還沒能回到山裡的家生活之前,盡可能地將傳統知能、布農族的靈魂傳承下去。
現年46歲,霍松安家族的Tama Dahu是內本鹿人文工作室的負責人,目前擔綱內本鹿Pasnanavn的營運,也是主力講師。他說,在過去部落,沒有系統模式的教學,不像現在有學校或課程。那怎麼樣讓後輩了解傳統技能與智慧?答案就在生活裡,「你可能看著自己的大人一直在做什麼事情,那個就是一種學習啦!」內本鹿 Pasnanavan並沒有複雜的文本講義,而是回歸布農族傳統的學習模式:口語和互動。他們在內本鹿的入口,紅葉村的蘇鐵保留區裡,與林務局合作建立「山胡椒學習基地Mamahav」,以人與土地的連結,找回布農在山裡生活的靈魂。
「我們操作這樣系列的課程,就是希望一直不斷地去延續那個(布農的)生命,它必須是很多樣很多元的,那我們就盡可能順著生命延續的過程,不斷地去進行。」
實地走訪minbunun 2.0的課程,從祭祖靈儀式開始,Tama Dahu用溫柔的語氣帶著學員在家屋旁解說布農建築的特色、和耆老一起沿路解說路途中的花草在布農文化中的意義與用途、花上一個下午把山棕「Asik」的葉束綑成掃把、讓學員們親自以傳統三石灶烹調晚餐… 他們靠人與人之間最純粹的關係,在各種主題的言談間,讓知識流轉到每一個學員的靈魂之中,實踐著那份源於土地的傳統文化。
「你在這棵樹上掛滿了漂亮的聖誕裝飾啊、燈啊、什麼什麼的,可是它就是一個沒有根的樹。原住民族群就是一個沒有根的,我們的根已經斬斷了,這就是現實。」
場景回到凱道部落,巴奈說了一個非常傳神的比喻。中華民國政府每一次在國際場合中,必定以原住民當招牌,但實際上卻對傳承自日本人的剝奪無所作為,並沒有真的支持文化傳承,而是以金錢量化文化,任其靈魂死去,徒留可以表演的形式作為舞台的妝點。
被砍下的聖誕樹,在聖誕節將被點綴得極其華麗,然而最後終究只有乾死作柴的結局。目前的原住民文化與傳統領域,就是聖誕樹與土地;唯有重新找回人與土地的連結,在傳統領域中生活與傳承,一個個美麗的原住民文化、那些源於台灣土地的純粹,才得以延續、存活。
這也是為什麼,那布和巴奈無論如何,都堅定地繼續在凱道部落,等著昔日的朋友蔡英文,兌現她的承諾,再次邀請他們坐下來談。
二二八公園的小帳篷,為了回到自己的土地生活、延續一族的靈魂而靜靜佇立。
「我們很小,但不代表我們不存在。我們就是堅定扮演一粒沙子,讓你的眼睛不舒服、讓你知道你還有沒做好的事。」
那布眼神銳利,聊起未來,他們只說就像這樣,直到大家坐下來談。一場百年前被文化入侵、被迫流離失所的悲劇,仍在2022的台灣上演中,等待著第二任期的蔡英文總統,兌現那些曾經許下的承諾。
讓石板屋再次呼吸,族人們得以再次回到,祖先埋藏臍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