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常會半開玩笑地對某些女性朋友說:要嘛就專心修行,要嘛就嫁給孝子--嫁給孝子保證妳有苦頭吃,可這苦卻吃得值得。
孝子對父母盡心盡力,對妻子自然也多所要求,作妻子的少不得要委屈求全。這當中的許多磨折,當然可以看作動心忍性的好機會。可再往遠處想,孝子通常不會輕易變成負心漢,兒女長期濡染,變成逆子的可能不是全無,可卻微乎其微。
嫁了孝子,算來是先苦後甘,而且這分甘甜還是長長久久的。
父親原是富少出身,只是出生不久家道就中落了。小學畢業領得的獎狀,別人艷羨非常,對他等同廢紙,在回家的路上就撕得粉碎。即使小學老師積極到家遊說,爭取讓成績優異的父親升學,也無法撼動祖母的決心。祖母老早就與一家熟識的米店說妥,讓父親到店裡當伙計,以工換糧,解決一家浩繁的食指。
這個「家」的規模非同小可,不僅祖母,還有兩個伯父一家的成員。
孝順的父親只把怨氣發洩在獎狀,此後不但認命,在米店工作也格外賣命。他在當兵之前的辛勤勞動,全數變成大家族的食用米,不曾領過分文。祖母不讓升學的決定,讓他終生只能以出賣勞力維生,生計極其艱辛。可就是這個不受母親疼愛的么兒,從少年就撐持著整個家,直到中年侍候母親終老。
我一直都清楚地記著兒時這個畫面。父親利用午飯的空檔,頂著大太陽騎著腳踏車趕回家,腳踏車往牆上一靠,就衝進祖母的臥房。那時節祖母中風臥床,平常仰賴母親服侍。母親出嫁前是孝順女兒,進了婆家門依然是孝順媳婦,可跟我這個笨女兒一樣,老實的嘴巴吐不出甜蜜的言語,從來不是討喜的媳婦。父親回家,究竟幫祖母做了些什麼,小小年紀的我不是很清楚。只記得父親料理完畢,又匆忙騎車離去的瘦削身影。
母親陷入宗教迷狂,搞得家裡雞飛狗跳那些年,父親雖然滿腔怒火,偶而對著母親大吼,大半只是藉酒消愁,可從來不曾開口離棄。兒女成年後提起不堪回想的過去,父親這才幽幽地說:「你母親不識字,讓她去哪裡?」
母親晚年失智,飲食起居仰賴外傭照料。外傭來家幫忙之前,家務幾乎都是父親一手承擔,包括日常三餐。附近的鄰居沒有不羨慕母親的,總誇母親好命,嫁了好丈夫。
有一天外傭藉故開溜,仁厚的父親當時因為骨折出院未久,行動不是很方便,擔心母親中午挨餓,掙扎著起床打電話,要我回去張羅。
父親去世那一天,大體由家人護送,從加護病房直接送到殯儀館,並未告知失智的母親,但母親彷彿感應到什麼,一個人走到父親的房間哭了許久。他們幾十年的婚姻生活,言語的衝突不曾少過。面對母親連續幾個小時不間斷的嘮叨,父親通常相應不理;可積聚既久,一旦爆發,火力異常驚人。母親失智前,父親失控的咆哮恆常是她抱怨的主題之一。後來母親失智,丟失了許多記憶,但有一個印象始終烙印在心底。
那是她的孝子丈夫。這個丈夫對她不曾有過甜言蜜語,卻始終不離不棄,是她今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