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精神分析和現象學之眼,道出那名之為鬼神與神聖的,
有可能正是我們內心深處暗昧的慾念和理想。
●台灣原本在憲法上,宗教和政治都是自由的,可是後來因為實施戒嚴的關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辦法活動,可是暗地裡大家還是需要的。一旦解嚴之後,就明白地昭告天下:所有的宗教都是合法的。包括有一段時間,一貫道被稱為邪教,認為是地下宗教,可能有很多匪諜潛藏在裡面。結果一旦解放,一貫道的道親全部都湧出來,最多的時候估計有上百萬之眾。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們的宗教活動多麼的熱絡。它值得我們在這裡討論,就是因為我們的背景中有這麼多的活動力,可以隨時去觀察。如果你真的願意觀察的話,可以從中看到很多東西,不是光只有新聞記者寫的那樣。新聞記者在這方面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多的新聞記者發現有宗教怪現象的時候,就只能斷章取義—他們會打電話給 我:「宋教授,可不可以訪問你一下?」訪問個十分鐘,隔天報紙登出來,就說宋教授講了「一句話」。
●根據一位宗教學者(Syed Hussein Alatas 1977)對宗教的定義為例,宗教的顯著構成要素總不外以下幾種:
1.超自然的存在(象徵):神
2.順服、從屬於神的關係:信仰、崇拜
3.由超自然界所控制的秩序行為和生命安排:儀式、命數
4.神聖(與世俗分立)的空間安排:崇拜的場所-教會、寺院、廟宇
5.代理或傳達神意的人員,兼神聖社群的管理人員:巫者、祭司、僧侶
6.使生命得與超自然界相呼應的秩序:清規、戒律
7.超越(世俗界)的信條:真理文本
8.凝結同一信仰或秩序而成的社群:信眾,與信眾組成的周邊組織
●跟鬼神打交道的人,統稱為巫。有個現代的語詞,叫做「靈媒」。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大家都對巫這種人物,以及圍繞著巫而發生的事態很感興趣,可是大抵上,我們的教育體制不太有機會讓你接觸到巫,會讓你認為那是屬於某種邪門的東西。我在這裡要強調的是:這是不對的。在我們已知的三、四千年傳統中,上古史的部分,最高級的官吏,在國王或酋邦首領左右手邊最大號的官,事實上就是巫,而且是自古即有傳說,你可以找得到那幾個大巫的名號:巫咸、巫師、巫盼、巫彭 等等,都是像後代宰相一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巫可以有那麼高的地位,可見我們確實不可以把文化傳統中的巫當作在街上看到的那種童乩、尪姨,直接 把他們視為相同等級的人物—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們大概也知道,史學在司馬遷的手上可以說是為漢學建立 起很重要的典範,可是他常自嘆史學都會被放在「巫史星歷」之間,也就是把寫史的人跟幾種不同的巫並列在一起。司馬遷的感嘆,是覺得歷史應該要更超然,從司馬遷的感嘆·就可以看得出原來巫的地位之高,在所謂的文官體系當中,他本來就是屬於最高等級的。一直到漢代,司馬遷要下筆寫歷史的時候,他還覺得要努力分辨其間的高下。
●夢的這個問題上面,會出現「顯夢」、「隱夢」,在英文裡面顯夢叫做「manifest dream- content」,隱夢叫做「latent dream-thought」,所以我們的夢是由兩層所構成的。顯夢就是指夢景,好像你看得見的東西,隱夢就好像是夢的思維一樣—不過這個名稱是不對的,夢並沒有在思考。你在作夢的時候,當然不能說你在思考什麼,夢出現的時候不是在思考。但它在某個面向有一點像思考的樣子,等一下我們就會談到。
有些時候,佛洛伊德解釋道:那個夢景是可以翻譯成文字的。這裡說的夢景是指夢的影像,就像在電影看到的鏡頭,可是有些時候,那個視覺卻很可能是在跟你傳達一些文字的訊息。所以佛洛伊德至少發現了,有時候夢像是在講話一樣,只不過是用圖像的方式來講,但你把它叫做「在思考」,就不太對了。所以,如果我們問:「夢到底在想什麼?」—夢沒有在想什麼,它事實上是把整天殘留的所有神經反應,在夜間睡眠時回饋到大腦,腦部把白天大大小小的事情,利用夜間做一次回收(recycle)。睡眠時,整個人進入休息的狀態,所有運動的官能都暫時停止,可是腦子不會停止,那它如何運作?它在這時候的運作不能叫做思想,可是我們可以這麼說:夢本身至少是由不同層次的運作結合在一起,因此當夢出現的時候,比較特殊的就是夢常常像是經驗的變形:偽裝、扭曲、濃縮,甚至於還會像五鬼搬運,把一些不同的東西搬來搬去。佛洛伊德在的研究當中,把夢的幾種原則都說了。夢有很多種鬼把戲,所以你在回想夢的時候,就會發現:「我怎麼會夢到這種東西呢?」對任何人而言,所有的夢都是怪怪的—「怪」就是說,在白天的日常生活理性之下,你不太可能想到的東西,在夢裡卻會出現。甚至你覺得很邪惡、很不該有的東西,夢裡面還是照樣出現。如果坦白地把夢告訴別人,會很嚇人的。所以在我們過去的傳統裡面,夢這種東西不太能講,大概就只能用少數的解夢手冊,或某些籤詩之類的來解讀。還有我們講的巫,他是可以談夢的。可是在整個人類的歷史裡面,只要是正正當當的人,就不太會跟人家說夢,所以我們會說「癡人說夢」—說夢的人不就是講夢話嗎?意思就是那是不合理的東西。
●一直到今天,去觀察文化的遺存,整個漢人傳統的墳墓造型,非常明顯顯示出我們文化裡念念不忘的,就是把一個母親的身體再現出來:墳堆是大肚子、前面中間有墓碑。這墓碑是個活門,一旦家族有新的成員要埋進這個墳裡,就是將墓碑取下來,把骨灰罈放進去。這個墳通常可以容下好幾代的家人。所以這個活門,是象徵什麼?這是母親生產的時候,張開兩條腿,孩子從這個開口生出來,所以死時也回到這裡去。整個文化關於生死的象徵,一直很明白的在告訴我們:我們的出生入死,生死之門其實就是那個陰門,從哪裡生出來,最後也回到那裡去。我們一直都保留著這樣的想像。這在西方世界裡是沒有的,他們的想像方式跟我們不同,所以墳的造型跟功能也都是很不一樣的。總之,我們有土堆這樣的紀念物,以及墳的造型,都是我們生死的象徵。
●接下來要談談「神聖關係」本身的性質。這當中很重要的就是人的ideal(延伸自佛洛伊德的ego ideal概念),它既是人心所向,但同時有另外一面,就是要避開它。所以我們的「神聖」這個字眼,就帶有一種很模稜兩可的意味。你們看《西遊記》,凡是說:「來者是何方神聖?」這樣講的時候,意思一定是指「來者是何方妖魔」。何方神聖就是指何方妖魔,所以我們的神聖跟鬼魅之間,常是等同的,難分難解。這就是我們的傳統基底—死亡是回到墳裡去,也就是回到母體裡了,生死一體。所以我們的「神聖」這個問題,跟西方文化的想像真的是有截然不同的地方。
●在我們的傳統裡,我們可能把理想寄託在一個敬拜的神聖對象上─基本上就是以父權為代表的那個「父親」,可是暗地裡其實是在拜母親。我們的墳墓造型明明就是母體,可是上面寫的祖先的名字是先寫父親,再寫母親。雖然清代顧炎武在考據的時候發現,一直到周代,祭祀典禮的順序是先妣後考,就是祖母在前,祖父在後。母系的遺跡仍在,還是可考的,但後來轉變之後就走上了父權的不歸路。所謂的「祖先崇拜」就是這兩種具體的崇拜:家裡拜最大的祖先,全國就崇拜先帝。我們一直都有這樣的傳統,這是我們特有的問題—我們談ideal 時,如果ideal 是這樣,這個文化到底是朝著哪裡去?所謂的理想,應會把人拉拔進步,但如果照這種敬拜傳統的話,就沒有拉拔的力量,也毫無進步可言。這是我們捫心自問時,非常嚴重的問題。
●宗教裡有一些很特殊的情感、特殊的動作,跟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方面無關。所以我們常會說,在我們生活裡還可以區分出「聖/俗」兩界:「聖」(sacred)是一界,「俗」(profane)是另外一界。所謂「俗」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跟宗教的神聖生活(sacred life)是可以區分的。一旦跟宗教接上頭,很清楚會發現這界線。這一條所謂的界線,並不是空間上直接的一條線。在古代的社會,譬如說我們的歷史,從上古的聚落開始,中間多半會留有一個廣場,很多重要的神聖儀式都在這個地方舉行。但是這個村子擴大了以後,他們會慢慢發現這樣的方式對生活造成不便。中央這個地方既是神聖的地方,但同時也是曬穀子或是屠宰打獵回來時處理牛羊屍體的地方,混在一起就不好了,所以後來改用另一個地區來埋葬先人的遺骨,和居住的地方分開。在這同時也要把界線畫出來。線內這個地方是祭拜的場所,其他日常生活的事情就不在這裡舉行,慢慢會出現這種分化。
●我們所謂「鬼文本和神話」,也就是「『心』在哪裡?」的基本公式,會談到有心與無心。我們不難看出,現在的心理學大多已變成「無心的心理學」。用心理測量測出來的,其實跟人的「心」沒什麼關係。心理測量作為一種瞭解人的方式,已經演變成一種非常膚淺的技術,所以它導致無心的心理學。我們要把心找回來,必須利用人和人之間能夠互相感應、體會的種種來交談—隨便交談,都比做心理測量兩、三百道題目還要來得重要,它能夠顯現出來的人性,可能還要更多些—當然,還有更大的心,譬如「大心」(張載的天地之心)這種問題,那就更不是心理測量可能觸及的。
●因為在西方談所謂的神祕主義或密契主義,事實上是強調神,而不太強調鬼,你剛剛講的「卡到陰」,就是在強調鬼。可是不要忘記,你仔細看一下波乙森,他在談到關於世界末日、大審判的時候,到了傍晚,頭昏腦漲起來,你不要忘了,這也是在講好像被什麼東西纏到的樣子,但他沒有對這個狀態多加著墨。波乙森在其他的著作裡,我們可看到這個人有點瘋瘋癲癲。換句話說,在西方的密契主義、神秘主義,包括我們知道的心 理學家裡面的一位大號人物榮格,基本上就是處在以前我們用的名稱,叫做精神分裂症狀態,今天叫做思覺失調症。這位心理學家曾經是這種病人,當他在那樣的狀態下,他是會胡言亂語的。他編的一些書:今天我們當作是奇書,我們最早提到的《紅書》就是一例。你敢說你看了之後,要去學他那樣子嗎? 欣賞是一回事,真學他那樣的話,你就會發現自己快瘋了。你會開始害怕 會冒冷汗,所以讀榮格的東西,讀到一半的時候,你也已經「卡到陰」了。
~宋文里/美國伊利諾大學厄巴納─香檳(Urbana-Champaign)校區諮商心理學博士,國立清華大學榮譽退休教授,天主教輔仁大學兼任教授
~《鬼神.巫覡.信仰:宗教的動力心理學八講》
~《Gods, Ghosts, and Witchcraft: A Psychodynamic Int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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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慧淑(Su)】
譯者/作家/旅人,
日文翻譯、口譯及寫作經歷超過20年。
透過自遊與工作之便環遊世界三大洋五大洲,
總計造訪過40國n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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