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生物,對有些死亡焦慮特別強的人而言(例如我),這是終生都得努力去破解的詛咒。那麼人是多早,又是如何認識到死亡呢? 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一書中,Yalom談到兒童早自5歲就開始有死亡的概念,而在我的田野調查中,年紀或許可以提前到2-3歲,但要留意的是,我的調查樣本只來自一個兒童,且他的爸爸算是個存在主義者。
「每個人有一天都會死掉」
三歲半的小犬有天晚上忽然冒出這句話,把我跟他媽嚇了一跳。我們回答說,沒錯,你怎麼知道呢?
「因為阿祖死掉了,我想念阿祖」他看起來有些難過,他的媽媽抱他一下,告訴他阿祖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阿祖過世將近一年,平時大家也不會特別提起,事實上最常提起阿祖的反而是小犬了。我有點震驚,因為如同其他三歲多的男孩,小犬調皮搗蛋不正經,有他的地方就有party,然而這件事情讓我知道,不若外表那樣無憂無慮,他開始會默默地思考死亡這樣深沉的事情。
我想從一個旁觀者的立場,試著去揣摩他認識死亡的歷程,這不是什麼嚴謹的研究,就當作是一個爸爸的觀察筆記吧。
大約從一歲半到兩歲左右,小犬才開始踏入語言的世界,對海德格來說,語言等於思考,像是光一樣照亮世界,也如同道路般讓人知道何去何從,也就是說,這是人開始明白事理的起點。
起初,小犬沒有「變化」和」「年紀」的概念,對他而言人與物都是恆常的,爸爸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阿祖也本來就是老摳摳,大約要到兩歲多以後,他才比較搞懂,原來阿公就是爸比的爸比,他也開始知道,自己將來也會長大,變得跟大人一樣大。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他開始害怕東西壞掉。有次我們開車到一半,車子輪胎破了,停在路邊大家忙著換備胎,他則淡定地觀察著我們的手忙腳亂,晚上睡前談到這件事情時才告訴我,他怕怕,因為車子不能開了。
這解釋了為什麼他連看<佩佩豬>也會害怕,因為裡面免不了有東西壞掉的情節,我想這提醒了他萬事萬物是會變化的,且有時是往毀壞的方向。
奇怪的是,在面對真的死亡時他反而不害怕,而是好奇。我們家附近有許多公園,有陣子他很喜歡在雨後玩找蝸牛的遊戲,看著空掉的蝸牛殼,他知道這隻蝸牛死掉了。又有一次,我們在路上看到一隻鳥兒的屍體,他蹲下來觀察許久,怎樣也不肯離開。
在他兩歲半時,他的阿祖過世了,享年104歲。他參與了告別式,包含跟著大人跪拜,以及最後的瞻仰遺容,他並不害怕,還想多看幾眼,問到為什麼阿祖睡著了? 我們事先就向他解釋過,阿祖變成小天使囉,因為當時他很喜歡<謝謝你來當我的寶貝>這本書,書中的孩子在出世前都是小天使。
幾天後,他玩起了我所見過最悲傷的扮家家酒 — 用娃娃重現阿祖的告別式,巧虎躺在中間不動,貝比猩猩等娃娃則輪流跪拜,他玩得很開心,或許感到悲傷的是我,而不是他。
其實阿祖因為重聽跟輕微認知功能障礙,無法陪小犬玩,有時候百歲老人還會扮黑臉一瞪,不準他調皮,有次他又忍不住玩起阿祖的毛筆,遠遠聽到阿祖的聲音,就連忙把毛筆栽贓給我,屁滾尿流逃開。儘管如此,他對這個家人還是很有感情,當時正值疫情,我們鮮少回基隆老家,幾個月後回家,開飯時他發現原本阿祖的位置空了,問到阿祖呢? 我們才又提醒他,阿祖變成小天使了。
大人們不停對孩子說這些童話,或許是因為大人打從心裡也無法接受人並非恆常的存在,幾乎所有的宗教都試圖給人們安慰與說法,讓人們相信自己死後不會憑空消失,而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自從三歲左右,他開始害怕壞人、怪物與大野狼等角色,雖然醒著的時候,我們告訴他並沒有什麼怪物,而且爸媽會保護他,但他的夢境告訴他的則更貼近事實。有次他告訴我,他做惡夢,大野狼把爸比媽咪都抓走了,他在幼兒園午睡醒來後傷心地想找爸比媽咪。
是啊,儘管爸媽拚了命想保護孩子,但事實上在命運面前,爸媽也自身難保。在這個只有我們父子兩人的早餐時光,我鼓起勇氣問,那你會害怕爸爸媽媽死掉嗎?
其實我更想問的是,那你會害怕自己死掉嗎? 但我實在不忍問出口。
忐忑不安的同時,我也驚訝地發現自己無法掌握他的回應了,這代表了小犬已經大到能跟我進行意義上的對話,而真誠對話與關係的本質就是無法掌握,因為彼此都是獨立的個體。小犬的表情有點複雜,他本來似乎想說會,但猶豫了一秒後改口,告訴我:
「不會! 等我長大的時候變成大人,就不怕爸爸媽媽死掉了」
可惡啊,真是個無情的小子,但其實我很高興,告訴他這樣真的很棒。父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幫助孩子獨立,最終能在沒有父母的情況下,也能幸福地生活。如此說來,到目前為止我們做得還不錯。我們沒有告訴過他關於獨立的種種道理,但他自己明白且接受了,有天爸媽會死去,而他會成長。
遺憾且殘酷的,命運從未保證如此。來找我談的人當中,有許多人在未成年前父母就過世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與他們有特別深的連結,或許這也是我潛意識裡的恐懼與悲傷。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寫一本書,關於這些被留下來的孩子。
我相信小犬不是特例,或許阿祖的過世讓他更早經驗到人的消逝,但隨著認知功能的發展,當兒童認識到了變化與毀壞,明瞭小朋友有天會變成大人、大人會變成老人後,很快地也會知道死亡會是所有人的命運。
在我的臨床工作中,知道有些人跟我一樣,從小就容易感受到死亡焦慮(我認為許多其他的焦慮也可能是死亡焦慮的變形)。身為自身難保的父母,或許我們能做的,是不逃避地談論死亡這個難以直視的議題,幫助孩子用更中性(而非恐懼)的態度看待死亡,接受身而為人的宿命,對我來說,這也是當爸爸最重要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