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死亡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要去直視死亡的迫近。尤有甚者,死亡對人的威脅,往往也透過親人的逝世帶來極其強烈的衝擊。《死亡與生命手記》是歐文・亞隆與瑪莉蓮・亞隆,這一對結褵六十載的夫妻,共同書寫而成的作品。然而,其書寫的發韌卻是瑪莉蓮因為癌末,面對著死亡的逼近,遂興起了與丈夫一同書寫人生最後時期的種種想法。閱讀的過程,腦海裡總會不經意地想起《恩寵與勇氣》一書,那是作者威爾伯書寫著他的妻子崔雅的生命故事,透過崔雅的罹病、治療與過世,威爾伯深切地去探究面對死亡的憂懼與勇敢。
《死亡與生命手記》是由瑪莉蓮與歐文各自書寫著內心的感受,並且依時序交錯呈現,直到瑪莉蓮過世之後,則是由歐文獨自書寫著內心的不安與巨慟。書中一開始呈現著關於死亡的拉扯,然而讓人訝然的是那卻並非瑪莉蓮對於活著的渴望與死亡的畏懼,而是瑪莉蓮對於己身的死亡所可能造成歐文的衝擊,讓她配合著醫療的用藥,想辦法爭取生命的延續。然而治療的副作用著實極為痛苦,那卻也讓瑪莉蓮不斷思考著那背後的意義與目的。
對瑪莉蓮來說,她對於自己漫長的人生感到非常地滿足,不論是與歐文婚姻的美滿、子孫滿堂,還是於己在書寫、教授方面的種種成就與享受,當然還有那經營多年的種種團體,那都帶給她滿滿的收穫。而也如同歐文所言,死亡焦慮往往與人生虛度的感覺呈現正相關,也就是說,人生越是虛度,死亡的焦慮也就越強烈。是故,當瑪莉蓮回首過往的人生覺得心滿意足,反倒對於眼下想盡辦法想要延續生命的手段,卻可能剝奪關於活著的一種自在與清明而感到質疑。
所以,在瑪莉蓮的書寫之中,可以感受到她對於死亡的坦然,但是卻因為掛心著歐文而嘗試去接受更多的醫療。只是從她發信給眾位朋友,訴說自己的狀態,甚至把握時機一一道別,就可以感受到,瑪莉蓮穩穩地踩踏著她所清楚意識到的前往死亡的道路。也許她的人生讓她無悔,所以無須有太多的罣礙,唯一還可以做的也許是在生命的最終,予以最在乎的人,最適切的告別。
相較於此,歐文則不忍,也不想接受妻子的離去。他鼓勵著瑪莉蓮嘗試不同的治療,也深情地陪伴著。甚至每每去醫院聆聽治療成效的過程,歐文都比瑪莉蓮還要心焦與在乎,因為不捨。那早已習慣彼此陪伴的歲月,那早已習於共同分享的生活,讓歐文一時間不知如何去面對瑪莉蓮可能的離去。於是乎,他只能期許醫療發生效果,他只能寄望奇蹟的發生。然而與此同時他又得要面對瑪莉蓮對於醫助自殺的申請,對歐文來說,那像是無可遁逃的直視,那像是被逼使著放下那無法成真的希冀。
尤其是歐文一方面要協助瑪莉蓮交代後事,一方面卻又不想去面對往後沒有瑪莉蓮的生活想像,那樣的衝擊與矛盾,讓他陷入強烈的情緒糾結。然而,面對著瑪莉蓮的平靜與淡定,反倒得以從中找著一些支持。而瑪莉蓮也毫無保留地呈現出她對於歐文的擔心與憂懼,那更成了她面對死亡最難放下的牽掛。於是乎,為了讓瑪莉蓮能夠心安,歐文終究得要嘗試去接納現實的殘酷,並且嘗試去緩解內心的種種焦躁。
透過兩人的書寫,讓人深刻地感受到鶼鰈情深。兩人之間長久的相互依靠與扶持,彷彿讓彼此的人生有著怎也化不開的交融。而對歐文與瑪莉蓮來說,他們從未想過彼此之間的分離,直到死亡前來敲門,瑪莉蓮幾經掙扎才終於學會放下,終於學會接受。因為這個過程中,她遭逢了身體上幾乎難以忍受的磨難。是故,她嘗試轉念,嘗試學會放下,儘管她不願意,但她知曉她必須如此。相較於此,目睹這一切的歐文雖然不若瑪莉蓮承受如此大的身體上的痛楚,但是他所領受關於心靈的折磨可也極其難捱。
沒有人願意心愛之人承受如此巨大的苦難,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不願意面對彼此的分離。那份糾結,反覆浮現於腦海;那份巨慟,更時時縈繞於心頭。切莫以為那就是苦難的頂點,即便內心早已不知演練多少次,即便身為一個治療師早已深知喪親經驗所將遭逢的種種悲傷歷程,那都完全無法跟實際經驗時所造成的衝擊相互比擬。
喪禮結束之後,歐文經歷了一段超乎其想像的磨難與困頓。初期,生命彷彿跟著瑪莉蓮的死亡而停滯,由於早已習慣面對生活的種種,立刻與瑪莉蓮分享。然而卻又每每在那樣的舉措裡,感受到瑪莉蓮已經不在身邊的巨慟。於是乎,減少任何的活動遂成了意識甚或是潛意識裡自我保護的機轉。因為只要有任何的觸動,就會想要分享,而那就拉扯出內在難以抑制的悲傷。與朋友相遇如此,看到中意的影視作品如此,與子孫互動如此,甚至連生活周遭任何極其細微的改變都是如此。更直白地說,任何的變動,都將導致難以承受的悲痛,於是乎停滯彷彿是最好的應對之法。
那樣的停滯,凸顯著一種無助,甚或回過頭質疑己身的能力。誠如書中所言及的身為全球極其推崇的治療師,歐文甚至在那過程中深切地理解與體會自殺人的心理。回首,審視過往那數不清次數的喪親個案的治療經驗,歐文更為深刻地體悟到當事者的困頓,也彷彿試著從耙梳相關經驗中,重新找回生命的動力。這過程中,歐文經歷了心理與身體的變化,退縮、不安,最重要的是他如實地記錄下這一切種種。甚至那樣的書寫成了療癒的關鍵力量,也於此同時,他更加深刻地體悟到,瑪莉蓮當時提出書寫計畫時所言及的,他們應當共同寫一本書,把所面對的困難記錄下來,也許對遇到類似狀況的人來說,會有一點用處。殊不知,那卻反倒成為支撐歐文的關鍵力量。
因為,那樣的書寫是與瑪莉蓮共同參與的美好,所以即便困頓難捱,即便生命裹足不前,都不當讓書寫停頓,更不該讓瑪麗蓮最後的一本書難產。而在那一次次的書寫與耙梳當中,歐文像是嘗試完成一次次的自我對話,甚至像是告知瑪莉蓮在她離去之後的種種努力。誠如,瑪莉蓮在世時,歐文為了讓她心安,總願意去承諾關於己身的照顧。然而,真正面臨那巨大的失落之時,那遭到排山倒海的悲傷情緒淹沒的思緒,早已無暇顧及這一切。唯有在面對書寫的當下,再次意識到那份許諾,再次找回那一點點力量。在那過程中,歐文突然意識到,也許瑪莉蓮提出書寫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自己。
值得玩味的是,在那顛簸前行的日子裡,歐文開始翻閱自己過往的書寫,透過文字重新去審視過往的經驗。雖然許多的故事難免拉扯出創作時的記憶,也連帶召喚出那當下與瑪莉蓮的互動而再次感傷不已。但是,那卻也在閱讀的過程裡,遇見了那曾經飽含心靈能量的自己。當眾人總是從歐文的著作中找著能量,也許當事者也當有更加深刻的感受。
而過往歐文的著作,最讓人著迷之處,莫過於其總能以真誠的態度寫下內心的感受。那份真實總是讓人在閱讀的剎那,強烈地感受到一份內在心靈豐厚的底蘊。也在那過程中,深切地感受到,「如實」正是活著最強而有力的後盾。而那樣的感受拉回到本書的書寫,更是讓人感到驚艷。未曾掩飾內在的茫然與不安,未曾美化喪偶所帶來的困頓與磨難,歐文的文字,一直反覆而深切地提醒著,他是一位治療師,但是在那之前,他是一個人,一個如實存在的人。他是為活著而活著,不是為治療師的頭銜而存在著。
那樣的活著,也許於歐文,是再自然不過的樣態。殊不知那卻足以讓人有著深刻的儆醒:關於活著,也關於真實。
深深地感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