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生隔著電腦螢幕,低著頭,遲疑了好久。空氣幾乎要凝結不動,他才擠出幾個字:「那個,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越是高張力的時刻,越是不急著打破沈默。有道是:Speech is silvern, Silence is golden,督生這麼遲疑,一定有他的原因在;我要沈得住氣,製造無形的壓力給他,一如我在會談過程中所做的一樣。
說是無形的壓力也很奇怪。
有時候親子之間、朋友之間也會無話可說,就只是靜靜挨在一起坐著,彼此的感覺是良好自在的。那樣的沈默就不能說是無形的壓力,而是無聲的陪伴。
不過,督生的神情不像是受到陪伴,而是感到壓力,所以時間的凝重感多了好幾倍,幾乎到達天文等級。明明才沒幾秒。
「…就是呀…」督生停頓好一陣子,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
在某一期的商業周刊上,我讀到《凝視蔡明亮 對時間的愛與懼是他創作動力》,其中有段給我很深的觸動:
因為時間可以醞釀真實和意想不到的爆發力。譬如說,《郊遊》最後有一段十四分鐘的哭戲,之所以人印象深刻,陳湘琪從獨自沉靜,整個人都安靜下來,才想起那些被隱藏在日常匆忙生活中的苦澀,藏在生命刻痕裡的歷練與情感不由自主的浮湧。眼淚、憤怒或痛,都不再是演戲的技巧,而是發自內心深處最真實的狀態。<商業周刊 1876期>
如果,生命是條源源不絕、從源頭流向大海、無從中斷的溪流,那麼,沈默凝滯的片刻,成了違反溪流正常流動的前進,而是往更深的無意識流域潛沈,形成表面平靜、內在湧動的水底旋渦,翻攪、滾動,捲起千堆雪。
透過安靜,演員和更深的內在連結,迸發出強大的力量,成為在大螢幕上觸動觀眾的定格。
要不是導演給出留白的指令、要不是安靜的力量,演員恐怕就難以展現其爆發力,感動人心。
「…我想中止督導…」
講出最難的話之後,其餘都變得相對簡單了。他提到接案過程中的挫敗,回顧督導討論時的看見,說到受制於原生家庭的桎梏…這些點點滴滴,匯流在此際迸發出來。
「…這是我個人議題…」
善良的督生,在這個時候還是怕傷我的心,特別說明是他自己個人的狀況,不好指正我。然而,按照 Winnicott 的說法,「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baby(世上沒有嬰兒這東西),」他其實說的是,嬰兒無法獨自存在,有的是嬰兒與母親共同建立的關係--換個直白一點的說法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督生的個人議題在接案過程中、督導過程中,無從遁逃。
同樣的,會談過程中當事人的議題,也會出現在諮商關係裡;如果心理師無從發現,單純的只就表面上看到的狀況處理,那麼當事人的生命溪流頂多濺起水花,無法向更深的潛意識流動。
督生在督導過程中探究親近的陌生感,移除貼在玻璃鏡上的一層描圖紙,照見更清楚的自己,在戰或逃之間,選擇戰鬥、向我提中止督導的要求。
「恭喜你。」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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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mas Carlyle's Sartor Resartus, 圖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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