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集合的場所是家,家集合的場所是城市。《幽暗偶遇》的主旨,關乎一座理想城市的反例,相對權貴弱勢的人們被壓迫、排擠、噤聲,為所謂進步與發展讓路。讓到下水道,地鐵幽深處。一名離家出走的孩童追著藝術家去了,他的路徑弔詭,像為階層垂直開出罅隙,於是觀眾得以窺視化外,依循福爾摩斯的步伐。
福爾摩斯,這次叫文森。
繼承爛父親的文森,也是一個爛父親。他只顧自己。並非全然不愛護,或者不照顧,但自我中心,或者習於孤獨的人,終究以自身優先。當孩子分享心血結晶,他被退役軍人吸引,捐錢。艾加的怒氣源於父親寧可關愛陌生人,或為其他孩子製作正向布偶節目,也不願意聽他的幻想。就像小文森不能被原生家庭傾聽。
晚餐時,文森讓艾加自我推銷他創作的玩偶。那或許鍛鍊孩子自信,或畢竟就是個小遊戲,但文森挖苦般的言行,其實也像羞辱。至此艾加被忽視,而後羞辱,求歡不成的文森大吼大叫,母親凱西哭著哄他上床。這個家庭不快樂,至少他只是害怕。面對壓力環境,艾加和文森策略相同,但比之更大膽。一次上學,艾加掙脫文森,就此失蹤。
隨後集數,艾加是根胡蘿蔔。因為尋找無論是尋找具體的人物,或尋找抽象的幸福與奧義,狀態都相同:你毫無頭緒,巴著一些可疑線索追討,或異想天開執行弔詭方案。你茫然懷疑、行動並改變,脆弱地思考讓你更脆弱。終究你失去,於是你追悔,唯一幸運的是:艾加最終會咚咚自行跑回家。
凱西不忠,看似悖德,但住進地鐵的無家者也曉得,言語暴力更嚴重。總不能說丈夫濫用藥物和酒精,長期外遇,孩子畏懼到離家,但因為沒動手,就不是一樁爛婚姻。她在爛婚姻勉力掙扎,那位樂意陪伴她,在孩子失蹤時去尋覓、發傳單的男人如何出現?觀眾不曉得。但對應始終不在場的丈夫,那確實是更好的選擇。
於是她攤牌。文森不能和她一起,成為好家長。她懷孕了。她多年忍受夠了。那沒有問題,人總是選擇對自己幸福最有益的選項,難得的是這也很公平。最終她和學生、艾加重組家庭,與文森保持關係,或至少讓艾加和文森保持關係。那是豪勇。因為建設比破壞困難,修復比清零困難,讓所有人受益很困難。
勒德羅,警探,紐約巡禮領路人。將目標鎖定在「找到艾加」,則他的行動其實無益。但他誤打誤撞偵破政、商及警界聯手遮蓋的謀殺案,死者是一名名為馬倫的青少年,黑人,失蹤。他送入監獄的舊情人提供他彈藥,要求他破壞體制。他雙脣顫抖,說他的憤怒壓抑太久,連自己也會害怕。
在這裡,必須想起凱西拜訪賽西兒即馬倫母親時她的言論。凱西尋求賽西兒的安慰,遭到否決。軟綿嬌弱的安慰,是困苦、貧窮,飽受歧視的賽西兒,不需要,也不給予的事物。她憤怒,而且其來有自。所以她告訴凱西:你想要感受且運用這股憤怒做些什麼,我就會聽你說話。
那是什麼呢?凱西面對爛丈夫,難過?不要。憤怒,她要求文森改變,做得更好。賽西兒面對爛警察,吞忍?不要。她選擇始終去電、現身警局,告訴他們,受害人還記得,案件還沒有結果,你們需要改變,做得更好。蜷縮、怯懦而沒有能動性的哀傷,他們不要;張揚甚而暴烈,要求變革的憤怒,他們就有響應的可能。
他們是彷彿隱身,不主流,被剝奪的人。沒有人在乎你的時候,哭沒有用,忍耐沒有用,行動或者也沒有用。因為沒有用,所以你憤怒。那股憤怒「燒穿人的心臟」。但就是這股積年累月,傳遞諸眾的憤怒,最終促使社會運動,強迫體制改變,做得更好。於是勒德羅逮捕副市長、環保公司老闆及殺害馬倫及同事的警察,強迫體制改變。
那麼文森呢?他有顯而易見的童年創傷,情緒控管問題,以及貫穿全劇的思覺失調。他鄙視權貴,厭惡政府「清除」遊民的計畫,對黑皮膚的冤案前科犯保持相對友好,願意資助退役老兵。這些好,就像他也逗艾加和凱西笑,畢竟是流於表面。亦即他的狀態矛盾,在他小我的生活,他不是沒有觀眾如我能看見的魅力時刻,但他也不吝於造成他人傷害,或者說,在某些時刻,他只能顧著讓自己好過。
他是這樣想,所以眾叛親離。他的妻兒逃離他,同事容忍他,原生父母丟棄他。最後他失去工作,憑著繪畫天賦和靈光理解艾加留下的壁繪。他去找,卻被毒品誘惑乃至錯身。但他始終曉得艾加為何離開他,一如他曉得如何挽回:成為艾瑞克,他兒子鍾情的怪獸;或說接納、馴服自己內心的怪物,變成不怨恨,無傷他人的人。
他的公路旅程,和沸揚的社會運動,沒有關聯,卻在最後他穿布偶裝,在媒體面前對艾加懺情時,微妙地呼應。安全無虞地居住是基本權利。他應該保障,卻畢竟沒有,他意識到自己要做得更好,他這麼說,像是替代政府允諾它本來允諾的權能。亦即一個體制對它管理的人們致上歉意,而另一個更大的、管理更多的體制,他媽出來道歉做事啊。
是如此,文森和艾加,政府與人民,再度競賽起來。這次艾加獲得勝利。我們不曉得城市將會變得如何,但文森去勒戒,找回工作,看來至少溫和許多。他和房產父親在公園對話,辯證「進步」或「偷竊」的關竅,是公園縱為公共建設,但奠基於剝奪的福祉,不能宣稱正當。
《幽暗偶遇》如同它微妙的譯名,它描述一個空間,兩個世界,不同向度的互動及反思。它試圖包裹許多議題,偶爾看來凌亂,但恰恰合乎它的要旨:家不是由倫理或秩序隔出,而是不將誰刪除,定義誰錯誤,不讓誰恐懼,允諾且支持人們共享、共榮,彼此追求幸福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