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的藝術》裡,佛洛姆談到,「一切時代與文化的人,永遠都面臨著同一個問題:
如何脫出隔離、如何達成結合、如何超越個人的生命而找到合一」。然而,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與萬物是合一的——與母親分離之前、意識到自己全身赤裸之前、被驅趕出伊甸園之前,我們是全然天真的。直到我們意外觸碰到了某種比我們的存在還要巨大的東西,迫使我們離開自我迷戀的幼稚狀態,卻也因此身受重傷,無比痛苦也無法死去。有些人能幸運地找到方法療癒自己,有些人則如同美國詩人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所言:「大多數人都活在沉默的絕望中」,直到成人衰老也遍尋不著療傷的方式。
難道沒有復元創傷的辦法嗎?早在數百年前,英國「聖杯傳說」的其中一篇故事《漁夫王》(The fisher king),便將療癒的可能以神話和象徵的形式留存下來,療傷的希望就存在這些源遠流長的神話與故事中。
聖杯城堡的主人漁夫王受傷了,傷勢非常嚴重,雖然危及性命卻又無法死去。漁夫王不斷痛苦地呻吟、喊叫,疼痛得難以忍受。大地一片荒蕪,牛隻不再繁衍,作物停止生長,騎士遭到殺害,孩童成為孤兒,少女不斷啜泣,全是因為漁夫王受了傷。
漁夫王為什麼會受傷,神話是這麼說的:多年前,漁夫王還是少年的時候,來到一處空無一人的營地,營火上烤著一隻鮭魚。漁夫王餓了,於是用手捏了一塊,魚肉燙到他立刻把鮭魚甩到地上,接著馬上含住手指降溫,他卻也因此吃到了一點點鮭魚肉。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則是說漁夫王受的是箭傷,射穿了大腿,痛苦哀嚎著無法死去。不過從象徵的角度來看,我更傾向於相信漁夫王中箭的地方是睪丸,因為其象徵著男性的生育力與發展關係的能力受損,也導致內在的王國失去了生命力。而鮭魚或廣義的魚,是耶穌基督的象徵之一,少年漁夫王無意間觸碰到內心神性的一部分,卻因為高溫而立即甩開,手指上鮭魚的殘香令他沒齒難忘。
我們每個人一定都曾經有過類似的經驗:第一次對某個人萌生好感、憧憬與愛慕之情,無法自拔也無法控制;第一次離開家,學習用自己的力量與外在世界互動、防衛和遠離危險,發現自己是獨立而隔離於父母,甚至是整個世界的個體;第一次面臨抉擇,發現自己能夠為惡,也能夠為善,能夠選擇傷害,也可以選擇為自己負責;第一次試著取悅大人,漸漸成為父權社會喜歡的樣子。我們透過這些事件的積累,漸漸察覺內在有一個比我們的存在還要大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既是先天也是後天:它帶著神聖的雙面性出現,它可以是混沌、是邪惡、是黑暗、是狂亂;然而,它同時也可以是秩序、是良善、是光明、是柔情。
這對神性的驚鴻一瞥,或許未來將會因此帶來救贖,但在初次相遇時為少年漁夫王留下的是難以抹滅的苦澀經驗。大多數的現代男性都是漁夫王,每個人都會在成長過程中無意間碰觸到對自己來說過於龐大而無法處理的事物,不論是發展與經營關係、探索內在真實自我,甚至是發現與自己的關係是如此曖昧不清,都會因為過於燙手而不得不甩開,心中又會升起一股久久難以釋懷的苦澀。然而,如果沒有獲得創傷,就永遠無法脫離集體意識,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漁夫王的創傷可能會被許多事件觸發,而將這個創傷投射到外在世界。例如,小時的失落事件,發現自己其實對誰、對這個世界一點也不重要的時刻;或是驚覺自己對該怎麼創造愛與美好一無所知,令人只想逃離所處的地方與關係。在故事中,聖杯城堡每天晚上都會舉行莊嚴的儀式,漁夫王躺在擔架上受苦,看著華美的隊伍走進廳堂。在場的每個人都分得了聖杯中的酒,除了受傷的漁夫王不能飲用之外,每個人都可以喝。這是世界上最嚴厲的酷刑。這意味著,如果內在能力遭到破壞,即便身邊的美唾手可得,一切美好也將與自己無緣。
這就是漁夫王的創傷。
不過,神話沒有說的是,為什麼男性會有這樣的創傷,而女性不會有。神話之所以強調男性,首要原因是過往只有男性需要被陽性價值檢視,其次則是因為該則神話本身就是一個「陽性的」神話,除了主角本身就是男性之外,用以發展故事的推動力也是男性的規則。例如:與女性的關係、對陰影的態度、追求療傷的方式。不過步入現代社會後,性別分工不再如傳統社會那般明確,女性也進入職場工作,而女性為融入社會所要面臨「陽性價值」的檢視若與男性比較只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在現代社會中,女性也可能是主角,也可能想要用陽性的方式追求創傷的治癒。時至今日,這類神話的意義已經不再是啟發單一性別或性向的人,更重要的是提供所有人不同價值觀的反思,讓更多人體會到儘管這個社會高度尊崇其中一種,那卻未必是生命難題的解答。
雖然我們都身負著漁夫王的創傷,現代男性依然有著獨特的任務要完成。
回到故事,因為傷勢嚴重,漁夫王只能躺在擔架上讓人抬著走,唯有在聖杯城堡附近的溪流釣魚時才能獲得內在的平靜。這意味著,只有開始進行內在工作,受傷的傷口才有可能獲得緩解。但難以避免的,現代社會高度尊崇的陽性價值,會讓許多人藉由將陰影投射到外在世界並以企圖殺死它來解決內在衝突:創造出一條「惡龍」並踏上征途,相信只要屠殺了惡龍,就能獲得治癒。不過就像唐吉軻德幻想成為早已不復存在的騎士,打倒想像中的巨人、解救公主,他讓自己必須完成無數個任務,也讓自己相信「必須這麼做才能...」。故事的結局毫不意外,驀然回首時已是臨終前。
相對而言,一些女性主義流派給出了不同的解答。他們認為,男性如果能夠表現出更脆弱、更敞開心胸的一面,並開始談論自己的情感,他們就是「新好男人」,生活中的難題也能一併迎刃而解。不過,這麼做可能是危險的。這是現代女性主體意識於反抗父權價值、化解兩性社會角色及特質分工的不平等所試圖給出的解方,雖然對解構父權價值與喚醒人們的反思很有效,卻不能真正治癒漁夫王的創傷。事實上,不論何種性別,在尚未正式與父權結構和解前,脆弱、敞開心扉、展現情感和尋求幫助,都極容易被視為眾矢之的。美國休士頓大學社工系教授布芮尼·布朗(Brené Brown)於其著作《脆弱的力量》(Daring Greatly: How the Courage to Be Vulnerable Transforms the Way We Live, Love, Parent, and Lead)如是寫道:
我從男性的研究中得出的痛苦模式是:我們要求男人表現脆弱、懇求他們讓我們進入心房、請他們在害怕時一定要告訴我們,但事實是,大多數女人根本無法接受。當男人真正表現出脆弱的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害怕而退縮,這種害怕會表現為從失望到厭惡的各種情緒。而男人非常聰明,他們知道那些風險。他們光是看我們的眼神就知道我們在想:「拜託,振作一點,像個男人吧!」。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的教育、社會和文化從來不教導,也不鼓勵我們面對自己的脆弱與需求,只是一昧的要求個人融入主流社會。我們從小到大最常聽到的話:「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行?」、「你必須...你必須是...」,說明了一切。我們的男性從小被變本加厲地要求必須堅強、獨立、承擔、為刻板印象的「弱者」負責,長大之後更是必須功成名就、月收百萬、嫁娶門當戶對的配偶,再為延續家族香火生兒育女。在這之間並沒有讓男性學習如何正視自己的內在需求、如何進行內在工作、如何經營與維繫關係、如何與內在女性相處的空間與可能性。於是,父權社會的壓迫就從這裡開始,在此之下所定義的「女性」,其實是為了補償男性在陽性價值至上的社會裡遺棄的自己。男性期待女性補償自己破碎的生命——修復創傷、給予感情支持、創造並提供生命的意義,然而事實是在這樣的社會脈絡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該如何正確的接住他人受傷的脆弱面,男性、女性——都面臨相同的困境。
神話卻告訴了我們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原來早在很久之前,宮廷愚者(也就是弄臣)就已經預言,等到一個全然天真的愚者來到聖杯城堡,問出一個特定的問題,就能讓漁夫王痊癒。漁夫王是我們每個人身上最痛苦的創傷,能夠治癒它的是一名男孩,他一開始甚至沒有名字。他來自當時英國文明的邊界——威爾斯,文化的沙漠。最不受意識青睞的地方,竟然能夠誕生意識所需要的答案。神話在暗示我們,雖然我們在故事的最一開始便離開了伊甸園、拋棄了我們身上全然天真的特質,卻正好是這份我們早在最一開始就拋棄的特質,能夠給予我們無論在何處都遍尋不著的治癒!
為什麼弄臣、愚者的角色能夠治癒創傷?美國華盛頓大學英文系教授威勒福特(William Willeford)在其著作《弄臣與他的權杖》(The Fool and His Scepter)中寫道:
弄臣站在國王身邊,如同國王的倒影,指出國王原本具有的一個特質,這個特質在建設王國時不見了,失去了這個特質,王國和國王都不會完美。
以此觀點而言,男性所需要進行的其中一個內在工作是,「讓完全不同於自己的事物進入意識,以此獲得改變的機會與可能」。在這個故事裡,天真的特質正是完全不同於自己的事物,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應該放棄警覺心或對他人給予的全盤接收。如果要把這個特質說得更清楚的話,一言以蔽之便是「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相信我能夠被接住」的信念。生存的本能、經驗與信念告訴我們,為了存活下去,我們必須減少與陌生人接觸、對任何人保持警戒、盡可能不要去接觸那些我們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有許多人的生存信念壓過了建立連結、經營關係和開拓新生活的渴望和嚮往,導致他們被困在「戰鬥、逃跑或討好」的生存反應裡,在面對任何從大到小的決定時,往往傾向選擇「對自己生存有利但未必對我的個體化有利的選項」:容易對普遍認為無傷大雅的小事感到怒不可遏、害怕自己的某一面被看見而推開親密和信任的人、害怕變得孤獨而無法決心與有毒的人際關係劃清界線。這些反應或許可以有效幫助當下的我們生存,但都無法讓我們建立更健全的關係,也無法更接近真實的自己。唯有當我們慢慢開始相信真實的自己也能夠被某人、社會和世界所接納,並且也能開始肯定自己的價值時,我們就更能擺脫潛移默化的枷鎖、脫離集體意識的宰制,成為一個嶄新而獨立的個體。
修復創傷的另一個關鍵是,看見我們在創傷裡扮演的角色。宮廷愚者提到的那個特定的問題是:「究竟誰是聖杯的主人?」如果我們能問出這個正確的問題,匯聚生命的聖杯就會將祝福傾瀉而出,治好漁夫王的創傷。據說,聖杯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時所使用的酒杯,後世許多傳說相信這個杯子具有某種神奇的能力,如果能找到這個聖杯而喝下其盛過的水就將返老還童、死而復生並且獲得永生。
我思考了非常久關於這個問題可能的意義,以及為什麼問出這個問題就能治癒漁夫王的創傷。最後我想到一個可能的解釋:聖杯就是我們的內在神性,聖杯既造成創傷,也讓我們更接近神。
我認識一個人,每次只要遇到帶有負面意涵或情緒的事情,他的第一反應都是無論如何都要把責任推卸給別人,完全無視因他而起的任何因素,我們因此瞠目結舌好幾次。有趣的是,類似的事情總是會不斷發生,他所做的也同樣毫無意外地一次又一次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這樣的人顯然身負重傷。若我們去訪問他真實的心情,他或許會說:「我也是受害者!我也不願意讓我的創傷持續影響我!」可是他真的別無選擇嗎?擁有漁夫王創傷的人,其實某種程度也下意識地允許自己的生命被創傷主導,看不見自己在創傷中扮演的角色。然而,如果我們只是不斷允許自己耽溺於受害者情節中,創傷就永遠不可能有治癒的一天。
「究竟誰是聖杯的主人?」事實上,我們就是聖杯的主人,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同時認知到,我們也是創傷的主人,為自己的生命負起責任,才能收回投射給外在世界的力量。
在陽性價值至上的現代社會裡,雖然這已然不再是專屬於男性的任務,但男性受到漁夫王創傷的影響仍遠大於女性。父權價值從未遠去,直到現在它都依然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對男性而言,發現自己遺落了某個部份的自己在遙遠過去的某個時刻、意識到生存反應對自己與人際關係的制約、看見自己在創傷中扮演的角色,並下定決心開始進行內在工作時,改變就發生了。這項改變不只能治癒我們自己,更能讓自己與身邊的人都因此獲得愛、美好與創造的能力。就像佛洛姆所言:「愛是喚起愛的能力。」
現代男性身負最重要的任務,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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