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紅柳綠
我在 2018 年做了非常春天的事,就是開始教課。一堂表演課在三月的政大,一堂書寫課在十月的新傳媒。政大的課實驗性強,課名是「日常生活與表演」。新傳媒的課要務實,叫做「顛覆你對廢文的想像──日常創意書寫」。名字一個比一個長,忙碌的日子卻感覺一天比一天短。教課不是計劃中的事,一切的開始是因為我心血來潮回政大當了旁聽生,於是天下就是沒有白吃的午餐,聽了課也得回報,意外開啟了一趟新的旅程。印度瑜伽行者巴巴.哈里.達斯(Baba Hari Das)說:「因為要學,所以教。」一語道破老師與學生的角色本該就是流動的。
兩堂課的共通點在於:都是「日常」。只要在創作中談到日常生活,我就會提及濱口竜介的《Happy Hour》。片長 317 分鐘,講述四個日本中產階級女人所面對的友誼、婚姻等種種現實問題。有趣的是,這四位女主角是素人演員,電影成品就是導演與她們的集體創作的結晶。導演先用五個月進行一個工作坊,在過程中發展出角色與情節,最後再由這四位參與者演出,據說最後是用抽籤決定角色的。剛開始看時,演技與畫面的確還是略顯粗糙,但那些粗糙感會漸漸堆疊出一種相對的真實性。不到位的情緒反應,似乎更貼近我們日常裡的手足無措,我與學生討論:當我們過度觀看、收取表面浮誇的戲劇表現時, 是否會削弱掉,甚至懷疑起生活中屬於自己的真實反應?
一位學生說,電視裡只要演到死亡就得要哭,但真實生活遇到死亡也可能震驚哀痛到哭不出來,自己沒哭還會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別人也會說,啊,他怎麼那麼冷血都不會哭好奇怪啊。我們的影視充斥著過度平面的情緒表現,貼近「日常的真實」變得越來越難辨識。不知不覺掉入一種你的反應不再是你的反應的假想生活裡。於是在創作中找回自己純粹的主觀感受,就成了當務之急。
二、赤時當空
盛夏出了兩次遠門。一次因為舞台劇巡演去了內蒙古包頭,一次是在日本熱浪來襲時去了九州。兩次的記憶都被藍天與美食填滿。包頭的馬路充斥著幽默的標語,車會等人過。九州很像台灣的花東,與朋友們每天睡前一包洋芋片配上一瓶當地清酒,是這一年最愜意的九天。
在剩餘的夏天裡,印象深刻的幾部片似乎都在追尋光的溫度。茱麗葉.畢諾許的《我心渴望的陽光》改編自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看完電影我一直想到自己寫過一句話:親吻他的時候我好像在吻自己。我們無止盡從一個人的懷裡滾到另一個人的懷裡,面對的其實都是自己。多麼自戀又自卑。絮語是囈語,語焉不詳,因為早就全被解構光光了。在撲滿一地的碎片(Fragment)中,怎麼可能找出一個完整的「愛」字?《戀人絮語》裡〈追求愛情〉篇章說的:「那曾經是一個多麼珍貴的結構,我傷心的是愛情的失落,而不是他或她。」
《幻之光》倒是打了這種法式愛情一巴掌。《幻之光》為是枝裕和的首部電影長片,改編自宮本輝的同名原著。宮本輝是我最喜歡的日本小說家,所以一直很期待這部電影,曾在網路上找了沒有字幕的版本,卻還是沒有看過癮。隨著導演是枝裕和如日中天的聲勢,終於有機會再次上映。
宮本輝的創作一直圍繞著生命「業(障)」這核心概念,他的代表作《錦繡》與《幻之光》都是採用書信體構成,《錦繡》從離婚的夫妻偶然相遇開始,《幻之光》則是從死亡開始,為女主角由美寫信給死去(疑似自殺)的前夫。在信的最後由美寫著:「啊,能像這樣跟你說話,還是感覺很好。只要向你傾訴,身體的某部分就不時湧起一股揪緊的痛,那是一種美好的感覺。」──書信體形式要改編成長片,該如何處理大量的旁白而又用畫面說故事呢?是枝裕和真的做到了。他避開語言,用一扇窗,在光影裡投射一片疼痛。
三、天高氣爽
我一年最大的產出,似乎總是發生在夏末初秋的時節。六月出版短篇小說《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九月底編導同名的小說劇場,這是我第一次嘗試當導演,找了合作很久的三位演員好友時一修、王安琪、梅若穎跨刀相助。演出的場域為了配合小說氛圍,選擇在敦化南路公寓二樓的一間高檔男士髮廊 Sculpture Barber 中進行。
在書寫創作裡,我一直在找尋一種所謂公開的親密感,努力想要揭露出個體內在隱秘的細微感知,卻又同時得確認那些東西是具有普遍性的,才能共感。理髮師知道很多事,那張可以旋轉的理髮椅可以讓你舒服躺臥,像極了佛洛伊德式的對話框架。那段時間,同時以導演與演員的身份穿梭在髮廊與電視劇片場之中,沒有多餘的時間懷疑自己,一心只想把作品做到最好的衝勁每天都很飽滿。心裡也很清楚這些差不多就是這一年的力量,得小心燃燒,不能殆盡,無論如何還是得留一些柴火陪自己過冬。
演出圓滿落幕,電視劇也順利殺青,這時我才敢面對
承諾好的那篇《大象席地而坐》的文章。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主動跟硯拓說自己想寫的電影。我從二月就開始關注胡波,一直在等這部電影。這段時間,我也失去了一位自己很喜愛的朋友。五月我們才一起吃了飯,帶著小狗一起躺在華山草原聊天,幾個月後她就選擇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從小就感到死亡離我很近,沒來由地很怕死。但你避不掉恐懼的,甚至還忍不住一直想偷看。電影中,胡波像在說話,就如凱彤可以一直唱歌。在作品裡,我們可以讓想念的人死而復生,但故事結束時,得再失去他們一次。
我們體驗孤寂,在生活中實戰,在電影前觀戰。秋末看的《賣場華爾滋》與《愛情合眾國》是今年我最喜歡的歐洲孤寂,一個是在統一後的東西德邊境,一個是在共產瓦解後的波蘭。這兩部電影裡面的角色,沒有像《大象席地而坐》裡冀望的遠方可去,他們的想望就在身邊,無法出發也無從抵達。華爾滋的舞步點到鼻尖為止,但合眾國裡中年危機的女人們卻把自己撕破了。
四、橙黃橘綠
我用《Jim and Andy》度過 2018 年的最後一天。其實金.凱瑞的喜劇,幾乎從來沒有讓我發笑過,摩登大聖的綠臉,更像某種怪異的偽小丑,如同麥當勞叔叔的存在,根本是用來遏阻小孩吃垃圾食物的衝動吧?金.凱瑞跟我的笑搭不上線,如同他本人與快樂也不在同一陣線。他的表演帶著一股牽強與蠻力,其中不能否定他在技術上所下的功夫(分解的肢體與橡皮臉),只是那種力道往往讓我分心。被逗樂前思考太多是很難發笑的。相較於他的表演,金.凱瑞本人更讓我感興趣。
前陣子看到他跑去畫畫了,把內在情緒投射在充滿隱喻的顏色上面,或許人人都需要色彩,在藝術治療裡的自由書寫與曼陀羅繪畫中,思緒如小蟲一般輕輕啃食著紙面,潛意識在你眼前攤開。你不知道今天為何一直用紅色,也不清楚書寫裡原來充滿了與身體有關的字句。於是經過分析、解謎、靠近、挖掘,每次都能像拉筋一樣更靠近自己一點。或許創作也是。作品有時必須超越作者本身的理解,才能往藝術的未知靠近。金.凱瑞說曾經開始進行一件作品,卻在一年後才意識到這作品在告訴他一年前自己該知道的事。
《王牌冤家》裡的他,是極美的。那時金.凱瑞確實在一個極度破碎悲傷的狀態,而導演在開拍前跟他碰面說:「拜託請別好起來!」然而電影在一年後才開拍。是的,這行就是這樣搞的。片中凱特.溫斯蕾亂糟糟的藍髮,非常靠近我心中最溫暖的顏色。愛戀的破裂,千篇一律,被刺像過敏發癢,痛苦的細節卻越來越模糊。
金.凱瑞依然不停地(好)動,只是這次他的舞台是畫布。他只服務自己的潛意識,終於不用再「扮演無憂無慮的傻子」。 金.凱瑞畫畫的樣子,讓我想到園子溫,在紀錄片《園子溫這種生物》裡,他把昂貴的白畫布比喻成一個少女,在上面塗塗抹抹就把青春期搞砸了。然後有一個馬虎的人出現,塗上更糟糕的對比色,純潔的畫布就毀了,女孩十八歲。這邊發生了許多事,生活開始又開始,不會發生好事,你說這畫是好是壞?沒有好壞,人生就是這樣。
《Jim and Andy》在迎接 2019 的倒數前結束,我打開電視,跟著新聞 54321 新年快樂。還是好奇新的 365 天,會繼續潑灑什麼顏料在自己這塊已漸漸看不見白底的畫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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