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ven Lukes,《權力—基進觀點》(第二版)
阿果小的時候時常會不想刷牙。
這大概是大多數父母們遇到的一大難題:「明明刷牙就是為你好,你幹嘛不刷啦!?而且明明就是你自己的牙齒,老子(老娘)累了一天現在還要幫你刷就已經慈悲為懷了,你現在不刷是在跩什麼!?」
自從開始寫這個關於權力分析的專欄之後,有些父母要求我在工作坊的時候,跟她們一起試著用「三種權力面向」來分析她們所遇到的教養難題;其中一次我記錄在〈一個問題的權力分析〉,那一次聚會裡,我們的體會是「權力(似乎)無所不在」,而我們也終於承認,在許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正當無比地「要求」小孩去做某些對他來說「好」的事,所動用的就是權力。
這個「承認」對於在教養現場裡權力比較大的大人們來說,我覺得蠻艱難的,因為那等於承認自己時常有意無意地壓迫了小孩。然而這個「承認」也是可貴的,它開啟了一種關注教養現場「權力不對等」的眼光,也許就可以減少大人不自覺壓迫小孩的可能性。
大人不自覺壓迫小孩的可能性……
不過呢,在將這套權力分析架構應用在教養現場時,我們會遇到一個困難:
如果要認真的、盡全力消弭教養現場的權力差距,難道我們要「放任」小孩隨便幹什麼都可以嗎?小孩要跳樓我們也不能拉住他嗎?小孩一直吃糖又不刷牙蛀牙到痛不欲生我們也隨便他嗎?
這個問題,我在這篇文章裡也已經談過,Steven Lukes告訴我們,他相信有一種「客觀的真實利益」。譬如說,「不想要牙痛」客觀上來說應該就是小孩的真實利益,這時,如果我們動用權力來讓他願意刷牙,是有正當性的,這時也許就「勉強勉強勉強」(因為真的很勉強所以說三次)算是「(為你)好的權力」。
這個信念非常危險,Steven Lukes說它:「很容易造成誤用,為暴政提供了父權主義的背書」,可能讓我們成為自以為是的暴君。我認為那些在「勉強勉勉強強」行使這種「好的權力」時、心中響起警鐘的父母,可能是因為敏感到自身與暴君相似的危險,而感到哪裡「不對勁」。
相對於上面這種「(為你)好的權力」,Steven Lukes在書中提到,有一種說法是「只要當事人(在這裡就是「小孩」了)反對或反抗,由於當事人的自主性也是當事人的真實利益,因此這種權力行使(在這裡就是「強迫小孩刷牙」)絕不可能符合當事人的真實利益。」
也就是說,即使不蛀牙符合小孩的真實利益,假使讓小孩同時經歷過「蛀牙」與「不蛀牙」兩種結果,小孩一定會選擇乖乖刷牙不要蛀牙,只要當下小孩反對刷牙,那強迫小孩刷牙仍然是「違反小孩真實利益的、不當的權利行使」。
在另一個工作坊裡的一個例子,是一對親子參加一個戶外探險活動,小孩嘗試一次之後就躲在媽媽身邊,要求媽媽陪他待著,不但自己不再嘗試,也不讓媽媽去嘗試。值得信任的教練(在這個例子裡,請各位讀者不要懷疑這個前提)觀察一陣子之後,建議媽媽不要陪在小孩身邊,他認為小孩正躲在跟媽媽一起的小時空之中,無法獨自去面對自己、面對大自然。教練建議媽媽自己去探索吧,把小孩留在那邊,安全沒有問題,其他的也不是大問題。
媽媽選擇接受教練的建議(因為教練真的值得信任),跟孩子好好說、好好分開,孩子雖然不願意,但在媽媽的堅持之下仍然接受了媽媽的離開。過了一陣子之後,孩子果然如教練所預測的,經過一段時間的獨處之後,就生出了一股力氣,展開了新的嘗試。事後,媽媽跟小孩都覺得這真是好結果。
但媽媽仍然覺得疑惑,當時違背小孩的「希望」把小孩留在那裡,真的是「對的」嗎?現在得到了好結果沒錯,但如果結果不好,會不會後悔呢?
好像很令人迷惘。
如果當初這樣做是「對的」,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沒有回頭去後悔的必要。
這樣做是不是「對的」呢?
Steven Lukes告訴我們:「在評估總體權力時,價值判斷永遠是必要的,藉以決定哪些結果較為重要,而哪些結果較不重要。」
譬如說,時常違反小孩的自主性,可能造成的結果之一是小孩對大人/小孩權力失衡的無力感;而接納小孩的自主性,可能造成的結果是小孩的牙痛,以及失去一次探索自然、面對自己的可能性。
哪個比較重要呢?讓我們想像一個天秤,把小孩當下的自主性(想要跟媽媽黏在一起)放在一邊,再把小孩發展上的需求(面對自己也面對大自然)放在另一邊,哪一邊會沉下去呢?
把小孩當下的自主性(不想要被強迫刷牙)放在一邊,再把小孩生理上的需求(牙痛的可能性)放在另一邊,哪一邊會沈下去呢?
如果自主性的那一邊沒有沉下去,那你或許就會選擇強迫小孩了。如果自主性的這邊深深沉下去,或者兩邊僵持不下,那你大概就會如我這般,在偶爾操之過急地壓迫了小孩的自主性時,心中警鈴大作,而不放棄去尋找一種不用強迫小孩的方法。
在這些時刻選擇我們擁抱的價值,清醒地為了這些價值行動,而讓孩子——也就是讓世界——往我們想要的方向稍微傾斜。我覺得這是身為教育現場的成人,最能夠自我陶醉的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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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陳大中
照片提供:盧駿逸。照片都經小孩及家長同意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