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進行「媽媽這種少女」系列的訪談時,因為對整件事情沒什麼把握,我優先考慮的是看起來外向健談的訪談對象。幾次訪談下來,我也開始期待不同性格的訪談人也許會有很不同的經歷,於是這次訪談的對象,我想找一位比較安靜的、曾是媽媽的少女。 打定主意之後,我開始留意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人物。兩三個禮拜之後,我注意到一個(曾是媽媽的)少女;幾次見她,都是在適合高談闊論的場合,但她總是淺笑著坐在桌邊,很少說話。我想就是她了,少女M。 我們約在台北車站裡的咖啡店,兩人都還沒吃早餐,於是各自點了一份。「早餐約會啊。」我心想。我得承認,能跟各式各樣的少女約會,是這份訪談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幾乎比得上那些動人的故事。 其實我跟M並不是太熟。因為她很少說話的緣故,扣掉約她訪談的那次,我們之間的對話不超過二十句吧。我們大概都不是長袖善舞的人,這樣坐在對面多少就有一點尷尬。好險桌上有早餐,也有正事要做。也許多少是為了化解尷尬,M一邊吃,一邊就開始說了。她似乎有了些準備,立刻就說起了自己關注著的話題。 「那時第一次那麼真誠坦露自己,承認自己做不到、沒辦法作決定,是困難的。在那之前,我以為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自己處理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有自己不能處理的事。」 我看著M語調平靜地說出某一段時間的心路,心裡想著的是「像這樣描述自己的『脆弱』,實在不太像是個脆弱的人吶。」 隨著訪談的進行,我漸漸瞭解到,這種平靜是一扇封閉的「門」,區隔了M的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而M正在摸索自在掌控這扇門的方法。 中間的孩子 少女M在家裡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老大多少可以照顧自己,老么還非常需要媽媽照顧,於是忙不過來的爸媽,就把不大不小的她送到外婆家去,由外婆來幫忙照顧。 「他們說我獨立,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我會自己完成功課或準備上課需要的東西,相對來說,哥哥跟妹妹總是丟三落四的。」 「好吧,這是你們覺得的我,那我就這樣吧。」 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小小的少女M在心中劃下了一道界線,在那之上築了一道牆,僅僅留下一扇「門」。日子一天天過去,因為太過不常打開的緣故,連M自己也漸漸忘記開啟那扇門的方法了。 少女M表現得越是獨立,父母,爸媽就更是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哥哥和妹妹身上。就這樣,幼年時期離開父母的她,竟成為三兄妹中最獨立的那個孩子。也因為這份獨立,從青少年時期開始,M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她會向父母報備,但父母即使反對,也已經是在「門」外的干擾了,那幾乎不能改變她的決定。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計畫要去中國看比賽,我跟妹妹說好要帶她一起去,跟父母提的時候,爸爸說:『要去你自己去,不要把你妹帶去。』」相較於姊妹,M在成長的過程中有這樣大的自由。 而這份自由的代價對她的影響非常清晰。「於是我抗拒再生第三個孩子。」她說:「我怕其中會有一個孩子跟我一樣。」 M的選擇 每當受訪人提及「我不想要孩子跟我一樣」時,我總是感到緊張,彷彿探入了什麼重要而私密的領域,不由自主有點慌亂。我於是有點慌張地拿出卡片,邀請M在整疊的圖案中選出打動她的那張或那些。她慢慢看,最後選了兩張有類似元素的。 「從小到長大,她的時光在流逝,她是這樣子看著我的,平靜、可以接受,默默的看顧。」 「靠在一起的,眼神看著對方,彼此的心都很溫暖。有很多活下去的元素,空氣、陽光、水,活在彼此重要的位置上。」 冷淡的親子關係 順著M對卡片的聯想,我請她試著描述她和原生家庭的親子關係。在M的記憶中,父親像是「沙漠」,而「母親的反應也是淡的」。 「我有想法的時候,喜歡上哪件事或跟朋友有關的什麼,每當想要回家跟媽媽說的時候,媽媽的反應是淡的。」 M老家的廚房,是曾經禁錮過一整代台灣女性的老款式,狹窄的、長長的流理台,各式物具擁擠而井然地排放在兩側。少女M放學回家,會先走進廚房,洗個手,這是她至今一直維持的習慣。家裡只有M跟媽媽在,M會試著說點什麼。 「大學的時候,媽媽喜歡跳舞,我參加了舞蹈社團,回家我跟媽說:『我參加了跟妳的興趣很像的社團喔。』 媽媽說:『好啦好啦,妳趕快出去啦。』」 「我說同學怎樣怎樣,我媽就說妳就不要管她。」 在很長的時光裡少女M一直都搞不懂,難道是她的表達哪裡不對勁嗎?這些嘗試看起來不像是努力要跟媽媽建立良好的關係嗎?她在冷淡的親子關係中煩惱這件事。 母女關係的轉變 「等等,妳在選卡片的時候,妳說妳跟母親的關係是『靠在一起的,眼神看著對方,彼此的心都很溫暖』。但妳剛才說的不是這麼一回事啊。」我有點錯亂。 「也許是什麼我不知道的契機,媽媽在這十年內有了轉變。我跟她的交集、話題變多了,她現在甚至還記得我的幾個朋友。」M解釋。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不再那麼冷淡的媽媽成為少女M跟沙漠爸爸之間的緩衝。當M打電話回家要交代什麼時,即使是爸爸接電話,M也會請媽媽來聽。 「媽媽沒辦法當場提出跟爸爸不同的意見,但她會在我跟爸爸之間擔任一個緩衝的位置。也許是事後吧,在只有他們兩人在的時候,媽媽會試著幫我解釋。」「當我生孩子之後,媽媽更能為我們說話。」 從冷淡變為緊密,這麼重大的轉變。 在那個狹窄的老式廚房裡,少女M曾經做過許多努力,只是陷入徒勞無功的困惑裡。但某個神秘的契機改變了媽媽,兩人的關係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品質。在權力差距極大的關係之中,弱勢一方的努力是那麼自然,卻又那麼單薄。 脆弱的時刻 雖說努力永遠不會太遲,但媽媽的轉變沒能趕上少女M的長大。離少女M關上門的那一天已經過了很久,久到她已經在門內獨立長成一個少女——也許是太過獨立了。 在大學畢業那一年,M在面臨出國留學或是出社會工作的抉擇時,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全面潰敗。 跟校園和考試比起來,出社會工作是那麼未知那麼令人疑懼,那麼令人想要延後面對的時機;早慧的M十分清楚,即使她十分擅長在這個升學制度裡得到好的成績,所謂的「升學」仍多少有點逃避的味道。而爸爸雖然沒有明說,但那份「讓家裡最會讀書的小孩能讀就讀」、光宗耀祖揚眉吐氣的期待,卻在與街坊鄰居和親友應酬時的言談之間,實在地表露出來。 「我沒有挫敗要跟他們說,可能是我選擇不說,好維持這個『形象』。」 「一直以來逃避、轉移,不想被他們發現,也不想讓自己發現。」 「我覺得我一個人可以,但事實上卻發現我不行(承擔決定)。」 從小到大累積的壓力終於在父母面前爆發出來;獨立的、不像哥哥和妹妹那樣需要父母操心的少女M,打開了心裡的那扇「門」,來到父母的面前嚎啕大哭。在那個有如長久靜止的火山突然爆發般的場面下,感到錯愕的應該不只是M的父母,也有少女M自己吧。 媽媽M與小孩 因為過去和父母的關係是冷淡、冷漠的,M在養小孩的時候刻意往緊密的方向努力,甚至到了不讓別人插手的程度。在老大出生之後,即使在生產後疲倦及新手媽媽的慌亂之中,M仍堅持不接受婆婆的幫助。 直到生老二時,堅持照顧與陪伴孩子品質的M終於忙不過來,過往的課題再次浮現,她再度面對「以為自己可以,但其實辦不到」的潰敗。 「這一次,我很快就承認了自己的狀態。為了小孩、為了讓孩子得到適當的照顧,我強迫自己接受婆婆的幫助。」M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少女,她已經有了第一次面對自己的經驗,而且——也許是更重要的原因——她已經是個母親。 我試著提出一些問題,將三代之間的親子關係作個對照。 妳會擔心小孩跟妳一樣,不能在親密的人面前坦露自己嗎? 「當第二個孩子來之後,第一個的親密感有點不見了。當他說『我不會說』、『我不想跟你說』時,會感到挫折。雖然可以連結到他的感覺或想法,但還是期待他可以說出來、跟我說。」 面對孩子拒絕坦露,你會檢討自己嗎? 「大的孩子4歲多的時候,小孩會進入『情緒的牆』之後,這對我是很重的打擊,讓我回想到小時候的自己。而我這麼努力想要避免,它還是發生了!是哪裡做得不對?我忘了什麼嗎?遺漏了什麼嗎?於是我更用力去阻止,情況卻越是惡化,我才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試著去轉換建立關係的模式。我試著放下,試著接受也許孩子跟我是一樣的個性吧,也就比較可以放下,或至少過陣子再試著問他。」 妳這麼想要孩子成為跟妳不同的人,那妳自己想要變成「可以向他人坦露自己」的人嗎? 「老大的個性跟我一樣,但老二的個性像我先生,有話藏不住的的直爽個性。我羨慕他們。我想我跟老大失去了這個能力。」 妳喜歡自己嗎?老大那樣不好嗎?老二那樣為什麼是比較好的? 「大概是因為我不喜歡自己。但我正試著接受自己的樣子,試著『做自己』。」 無論是自己或小孩,M試著將面對外界的「門」,從「單向」變成「雙向」的。當有人想要進來的時候,他可以找到一扇門,可以敲門,而門裡的人可以決定要不要開放、要不要加深親密關係。 生機 在那初次的爆發之後,M才意識到獨立與脆弱之間的緊密關連,昔日的平穩並不是一塊穩如磐石的土地,那只是因為缺乏警覺,而對那些微小震盪不以為意。然而,在有了小孩之後,即使那麼有意識地努力避免,老大仍然長成「她的樣子」,擁有心裡的「門」。 在這個前提下,M決定要接受自己的樣子,也接受孩子的樣子(或許精確的過程是反過來的),再尋求緩慢的改變。如同原先冷淡的少女M的母親,在那麼漫長的時光裡,在某個時間點因為某個契機,轉變成為身為媽媽的M「活下去的元素」。而媽媽M跟他的孩子也要開始一個類似的漫長旅程。 回程的火車上,我想起叢林裡一代又一代的堅韌樹木。在那裡已經有那麼多不同的種類,又將要有那麼多各自不同的轉變,在這些豐富面前,人類光是試著傾聽那些活著的樣子,就足以窮盡一生的時光。 「如果你怎麼做,你的小孩就會/不會怎麼樣。」像這種預言,在那些豐富的可能性面前,終究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妄語。 開始閱讀: 媽媽這種少女:和「虧欠」戰鬥的少女H 媽媽這種少女:被疏離的少女G 媽媽這種少女:為愛戰鬥的少女T 媽媽這種少女:在陽台釋放電波的少女I 媽媽這種少女:盔甲裡的少女C 按:妙語說書人(Dixit)卡面為作者自行掃圖。